枇杷在枝頭透出黃是一種莫大的喜訊。
五月以后,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是拉開窗簾看窗外的枇杷。綴綴的果實膨開了,鼓鼓的,有了變黃的跡象,仔細看一看,那好像又是陽光的顏色。
我打電話告訴母親,窗外的枇杷要黃了,我試著從窗戶伸出手去,卻怎么夠也夠不著。母親在另一頭大驚失色,叮囑不許往窗外爬。在她心里,我好像還是那個喜歡爬高爬低的孩子。我只好說,我又不是貓。窗臺上那只貍花歪頭看我一眼,似在表達它的質疑,因它對枇杷毫無興趣。
成年以前,我的確如貓一樣靈巧。
山中的祖宅后,祖母曾在她年輕時種下一株枇杷樹。待祖母老去、死去,而我有能力爬上高高的樹身時,那株枇杷樹的枝葉已亭亭如蓋,主干足有盆口那樣粗壯了。每年春季,它的枝頭開始掛滿手指大的果實,我便站在樹下仰望,直到枇杷果在我的仰望中慢慢脹大、熟透。小時候,貧瘠山中的甜少得可憐。珍貴的甜是白糖,只作為送給長輩的節禮。孩子的甜有枇杷、楊梅、橘子、桃子、覆盆子……還有山中的野果,帶著酸,卻是一年又一年的“翹首以盼”。
枇杷在枝頭透出黃是一種莫大的喜訊。仍然居住在祖宅的二伯說,你多像一只日日來看果實的山麂。他用刀剔下一段竹子,做成一把鉤子送給我。這樣,我便舉著鉤子上樹了。但不那么容易,枇杷的果實,從樹的頂端開始成熟,那是承接陽光雨露最豐沛之處。聰慧的鳥類,早已提前用尖尖的喙吸取果肉的甜糯。
我與它們爭食。脫掉鞋子,赤腳上樹。對于個頭小的孩子來說,這不是什么難事。圍著一根粗壯枝干向上的張開的枝丫,是天然的梯子。對于孩子來說,靈巧來自不知危險是什么。我只是在遮掩的枝葉下一直向上,直到搖晃著攀著樹冠探出了頭——離藍天真近!那大約是我一生中離天空最近的時候,樹冠頂端纖弱的枝條隨著我搖擺,我好像也變成了一只鳥兒——如果我會飛的話。
我將樹冠的枇杷整串折下,丟給樹下的二伯。二伯捧在懷里,只吃一兩顆。
父親卻不這樣想,他偶爾來到樹下,多半是吼叫著勒令我下樹,然后自己上樹。但他又多半不如我靈巧,好幾次,在上樹前就一個趔趄——這株枇杷樹,被祖母栽種在屋后那座高高的墳塋上。墳塋長滿雜草,據說是遠方的人的先祖。這先祖早已被家人忘卻,逢年過節時,祖母便會同我們的先祖一同祭拜、清掃。
很多年后,二伯又在這座墳塋前,種下了三株木槿。到了深夏,姐姐們會采下嬌艷的木槿花做湯。木槿花浮在湯面上,是貧瘠之中難得的綺麗。
山中果樹好像總是與墳塋長在一起。枇杷樹、柚子樹、楊梅樹,它們在墳塋上日漸蔥蘢,結出沉甸甸滿當當的果實,因為果實的誘惑,孩子們幾乎忘卻了腳下的是墳塋。有時候,墳塋更老,有時候,樹更老。更老的樹,通常屬于一個宗族。宗族的果樹因屬于太多人,在果實成熟之時,常引來諸多爭奪。
母親不喜,便在屋子后種下了屬于自己的枇杷樹、李子樹、橘樹、桃樹。父親不知在想什么,某一年種滿了一片山的楊梅,卻又無心打理,只好年年雇傭村子里一位老人除草、施肥。幾年后,老人死去,我們的楊梅山,又長滿了雜草。
說回枇杷吧。枇杷樹,是很好長的。有時候,無意間吃完吐一顆果核,果核落在土中,發芽、生根,一不留神間,一株枇杷樹就出現了。家中院子邊的那株枇杷樹,就是這樣長起來的。后來,父親在枇杷樹邊種下一株柚子樹,我在柚子樹邊種下一株櫻花樹,幾年過去,三棵樹挨挨擠擠,父親只好一年剃櫻花樹,一年又剃枇杷樹。
剃成半邊的枇杷樹,在冬日開了花,春日結了果。每年枇杷成熟時,我都在城市里吃著不知長在哪里的枇杷,聊以慰藉。母親常在電話里告知,枇杷黃了,枇杷沒人吃了,枇杷被鳥兒吃完了。我想象那些掠過枝頭的鳥類,想象它們伸著脖子,尖尖的喙,一啄一啄。
攝影:松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