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丨投稿指南(ID:TOUGAO777)
? 指南作者:青野
時至今日,距離首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已經過去了27年。
因這場文學競賽而成名的80后作家們,如今全數邁入了中年人的行列。
不管是繼續以寫作謀生還是跨界經商、做導演,對大多數人而言,年少成名的記憶都已然是遙遠而模糊的過去式。
王小波在《黃金時代》里寫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
91年的上海
無論當初的天才少年、“文學偶像”們何其鋒芒畢露、備受矚目,隨著年歲漸長,也都或多或少地習得了成年人的世故與圓通。
甚至“文藝青年”——這個一度相當時髦、體量龐大的群體,也在時代浪潮的滌蕩下銷聲匿跡,濃縮為一個帶有懷舊色彩的符號。
在這個意義上,周嘉寧算是從世俗之網下逃遁而出的特例之一。
出生于1982年的她,已經步入40代,但無論是其寫作風格還是生活方式,都依然罕見地保留著“文藝青年”的底色。
而經年累月的寫作淬煉,也讓周嘉寧完成了從量變到質變的蛻變。
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文藝少女,如今正以更為沉靜而專注的姿態,獨自穿行于文學的茫茫密林。
在和界面文化的一次對談中,周嘉寧說道:“我有一個不錯的青年時代。”
的確,周嘉寧屬于被命運女神垂幸的那一批人。
在上海育才中學讀書的時候,她憑借過人的寫作天賦進入《青年報·學生導刊》做學生記者,度過了比大多數同齡人更豐富、更開放的中學生活。
在第一屆和第二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中分別獲得二等獎和一等獎的經歷,又讓她被復旦大學中文系提前錄取,幸免于高考這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殘酷競爭。
正是這種殊異于同輩的人生際遇,讓周嘉寧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拿到了文學領域的入場券,走上了世人眼中的“坦途”。
青年周嘉寧
2001年,19歲的周嘉寧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流浪歌手的情人》。
此后,幾乎是以一年一部的出版節奏,周嘉寧陸續推出了《陶城里的武士四四》《女妖的眼睛》《夏天在倒塌》《往南方歲月去》《杜撰記》等長篇小說。
在“青春文學”的熱潮下,周嘉寧同韓寒、郭敬明、張悅然一道,成為最早一批80后文學新星。 而她這一階段的小說創作也帶有鮮明的“青春文學”印痕:
小說主人公大多是自由不羈、天真爛漫的“文藝青年”。 周嘉寧為其構筑了一個懸浮于世俗之上的烏托邦世界,任由他們在此浪擲青春,編織有關愛與自由的幻夢。
我也想能夠安安靜靜地像個普通女孩子般地生活和成長,可是我不安分,就算我現在勉強自己安靜下來了,將來我也會引起軒然大波,我是那種夢想要殺一條龍的女生,我的愛太強大,而你沒有必要假裝自己跟我一樣強大,你終會被我的愛壓垮。(引自《往南方歲月去》)
周嘉寧
如今的周嘉寧,再聽到別人談論她早期的小說會萌生一種強烈的羞愧感覺,甚至她在后來的簡歷上都不再提及這些作品。
這一點也不難理解。隨著閱歷增長、技藝純熟,很多作家都會萌生“悔其少作”的心情。譬如杜甫在晚年嚴格修改自己的舊詩,納博科夫也稱自己的早期小說是“幼稚的涂鴉”。
但不可否認,周嘉寧那些青澀、稚嫩的早期文字,如同時光琥珀一般,封存著作者與讀者共同成長的印記。
對圍困于應試教育體制下的讀者而言,周嘉寧筆下那些超脫于既定軌道之外、特立獨行的少女少男們,恰似平行時空中恣意生長的自己。
每一次翻開書頁,都猶如一次浮出水面后的自由呼吸。
2001年,周嘉寧第一次來北京,恰逢申奧成功的歷史性時刻。
周嘉寧和朋友走在前往長安街的路上,遇到了很多騎著自行車、拿著橫幅的年輕人,熱情地跟路人打招呼、微笑。
那種集體性的、又非常純粹的快樂氛圍,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動。
申奧成功時的北京街頭
現在回想那個時候,我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只是那種快樂的氣氛,導致我當時以為人生就是這樣子的。我的人生的開場,是這樣一種方式,這讓我產生一些錯覺,這種錯覺好像貫穿了我之后看待事情的方式,會讓我對很多東西的判斷都有一些偏差。
那個時候以為正常事物發展規律是一個向上的過程,我們小時候是一個比較低迷的時期,之后一直是一個向上的過程嘛,那你自然會覺得有更好的事情發生,會有更龐大的快樂在等待你。(引自周嘉寧×吳琦:一場二十一世紀的“考古”)
新世紀前十年是昂揚向上的、充滿生機的十年,用周嘉寧的話說“各種感興趣的事件都可以在場,喜歡的東西都可以追逐”。
因此,從復旦大學碩士畢業后,周嘉寧放棄了上海那邊有機會轉正的雜志社工作,只身來到當初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北京。
再度來到北京,周嘉寧經歷了重要的身份變遷:從當年的觀光者變成了“北漂”創業者隊伍中的一員——2008年,周嘉寧和好友張悅然共同創辦了文學雜志《鯉》,周嘉寧擔任文字總監。
周嘉寧與張悅然
《鯉》以MOOK雜志書的形式出版,MOOK即雜志(magazine)和書籍(book)的合體。
《鯉》書系主要聚焦80一代的寫作與思想,內容涵蓋小說、散文、訪談、詩歌等多種文體,展現出同人化的辦刊思路。
主編張悅然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上世紀80年代出生的人,如今不再是孩子了,創作這一主題書是想給這個群體提供一面鏡子,讓他們看見自己的同時,看見周圍的人。”
在當時,80后作家創辦刊物的現象頗為常見,代表性案例有郭敬明的《最小說》、饒雪漫的《最女生》、蔡駿的《懸疑志》等等。
與上述刊物相較,《鯉》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類型化、模式化的弊病,在題材和內容方面更顯豐富和多元。 在更貼近傳統文學的同時,也試圖“恢復文學的游戲性”(張悅然語),頗受文藝青年群體的歡迎。
《鯉》書系(部分)
遠離了熟悉的朋友們,周嘉寧在北京的日子有些寂寞,卻也給她帶來寫作上的沉潛的機會。
相較于早期高頻的出版節奏,這一時期的周嘉寧明顯放緩了自己的步伐,開始借助短篇小說的創作,耐心打磨自己的小說技藝。文風也從一開始的散漫、黏稠趨向簡潔和冷峻。
與此同時,她開始接觸英語文學翻譯工作,獲得了作家之外的譯者身份。
在小說創作和翻譯工作的雙軌推進的過程中,周嘉寧逐漸告別了主觀抒情的“青春文學”時代,開始以更加專注、嚴肅的態度面對寫作這份終身事業。
2015年,周嘉寧出版了長篇小說《密林中》。寫作的年頭已有十幾年,她終于寫出了自己心目中的“代表作”。
“我現在的簡歷上面其實不會再提到以前寫的東西,從《密林中》出版之后,對我自己來說算是一個新的寫作的開始,雖然不一定是好的寫作,不管怎么說我覺得那是一個開始。”
《密林中》在某種程度上具有自敘傳的意味。
周嘉寧《密林中》|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主人公陽陽和周嘉寧有諸多相似之處:同樣生長在上海,同樣處于由作家、詩人、畫家、攝影師等文藝工作者構成的社交圈,同樣是一名女性寫作者。
作為一名女性,如何書寫自我與世界?
這一命題是小說中的陽陽和文本外的周嘉寧共同的關懷和困惑。
而陽陽所經歷的探尋和跋涉,也在一定程度上投射出了周嘉寧的精神歷程。
借由《密林中》,周嘉寧坦誠地寫出了作為一名寫作者,或者說作為一名“文藝女青年”的精神困頓,并試圖尋找一個突破的出口——只有拋卻失望的人,才能繼續穿行在黑漆漆的密林中。
《密林中》出版一年后,周嘉寧迎來人生中又一個關鍵事件——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
周嘉寧(左)在愛荷華
20歲的周嘉寧以天下大同之心夢想著成為世界的游民,在她看來,不同國別、種族、陣營,根本不足以成為人和人之間溝通的路障。
而2016年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經歷,徹底顛覆了她原有的天真假想。
她開始意識到,人無法脫離環境而獨立存在,不同的經驗鍛造著不同的心靈。在青年一代試圖背對歷史的時刻,他們身上早已被銘刻了歷史的烙印。
“人在成年后很少有機會在一個封閉環境長達三個多月,跟三十幾個背景不同、語言不同的成年人密集相處。
這當中會有非常多觀念的沖突,自己很多天真的、相對傲慢的對世界的認識,在短短的三個月中被摧毀了,但這是一種有益的摧毀。我覺得人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可以被摧毀一次。”(引自周嘉寧×吳琦:一場二十一世紀的“考古”)
這樣的“摧毀”投射到小說創作當中,催生出了新的故事和語言。
在巴黎
2018年,周嘉寧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基本美》,書的封面上寫著:
我們的理想是什么?
我們的責任是什么?
我們如何在下沉的世界建造自己的紀念碑?
顯然,這三個問題也是周嘉寧試圖通過小說創作回應的問題。
無論是短篇小說集《基本美》,還是中篇小說集《浪的景觀》,在周嘉寧近來創作的小說中,隨處散落著公共性的時代記憶和代際經驗,比如申奧成功之夜、上海世博會、電子游戲、廣播電臺、搖滾樂……
周嘉寧手簽《浪的景觀》
這些被時光沖刷得泛黃的集體記憶,經由文學的擦拭和喚醒,在同代人心中重新泛起震顫的漣漪。
當宏大敘事已經失效,純粹的個人敘事又缺少現實主義效能的時代,周嘉寧以自己的方式描繪出重大歷史時刻與個體生命經驗的交織和耦合,成就了“大”時代的“小”故事。
在“文藝青年”尚未被污名化的年代,疏離大眾流行文化、懷抱烏托邦式的理想主義,尚且是一種值得珍視的品質。
然而,在純文學市場日漸式微,作家紛紛以不同形式“下海”的當下,這樣的堅持就顯得奢侈,乃至“陳舊”了。
于是乎,周嘉寧構成了從世俗之網下逃遁而出的特例之一。
截止到目前,她的最新一條微博記錄停留在2022年。除此之外,周嘉寧也沒有公開經營其他平臺賬號。
最新微博發文止于2022
她的日常生活主要圍繞寫作、翻譯、閱讀、運動展開,簡單有序,近乎重復。偶爾接受采訪、參加一些活動,但始終沒有過多暴露自己的個人生活。
可以說,在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周嘉寧還是過著一種較為古典、樸素的作家生活。
和她所選擇的這種“小眾”的生活方式一樣,周嘉寧所創作的也始終是一種“小眾”的文學——總是與“80后”“城市文藝青年”等特定人群的歷史經驗緊緊綁定在一起。
就像張新穎教授在為《密林中》所作的序言中說的那樣,周嘉寧“一直深陷在她這一代人的經驗里面……讀她的文字,會強烈地感受到文字和個人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才是寫作發生、進行和持續的理由。”
或許,在部分人看來,周嘉寧的這種“深陷”是缺乏突破意識的表現,是一種令人惋惜的故步自封。
但在這樣日趨多元化、充滿割裂感的當下,是否存在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大眾”的文學,也是令人存疑的事情。
周嘉寧
與其為了迎合市場,講述自己并不了解的人群和事件,不如誠實地面對自我——這大概是周嘉寧寫作的本心所在。
中篇小說《再見日食》里有這樣一段描寫:
和泉待在一起,四周空氣的質感和氣味讓他感覺自己正身處世界中一個更小的世界,更小的世界中一個更小的世界,世界中最小的世界,沒人會找到他們。
或許,對周嘉寧的讀者來說,她的小說所構筑的正是這樣一個“世界中最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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