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點多一點,瑪麗-安托瓦內特夾在兩排憲兵之間離開她的牢房前往了書記處。納皮耶讓跟從的隊列讓出一個口子。當時應該摩肩接踵地擠了許多人。在書記處,別人叫她坐在一張長椅上。像在一場編排良好的芭蕾舞劇當中那樣,現在輪到劊子手登場了。
自處決國王以來,夏爾·亨利·桑松就開始抱怨自己年老體衰,讓兒子亨利接了自己的班。正是后者在10月16日像神甫行彌撒一樣鄭重地履了職。有一本托偽的回憶錄借了公開處刑人一族最后的名門之后的名義,根據它的說法,父子雙雙在場,但為數稀少的曾對場景留下過一番敘述的親歷者只說到過兒子。
亨利·桑松時年26歲。路易·拉里維埃提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他此時此刻頭腦中在想些什么?有人后來把他說成一個對他的受害者滿懷敬意的保王派,垂拱脫帽,畢恭畢敬。事實上一切都發生得相當突兀,幾近機械。
“請伸出手。”瑪麗-安托瓦內特當時似乎有個后退的動作。“難道要綁住我的手嗎?對路易十六可一點也沒綁。”然而別人還是把她的手捆在背后,捆得非常之緊,拉里維埃強調道。隨后別人給她作了裝扮,摘掉了她的無邊帽,剪下了她的頭發,又給她戴回了帽子。憲兵萊熱記道,她的頭發“被如此之重的悲傷染白并亂得令人哀嘆”。這幾乎不可能像她的某些擁護者后來所說的那樣,王后在牢房里自己剪過它們。
桑松早上稍早的時候去見了富基耶好向他領命。他向富基耶要一輛帶篷的馬車,以便把他的賊人一直運送到斷頭臺。公訴人對此勃然大怒。人們于是打發人去征求救國委員會成員們的意見,而那些人把處決的具體事項的全權丟給了法庭。富基耶不容辯駁地下了決斷。事情似乎如此。因此王后坐的不會是一輛馬車,而是給一般的死刑犯坐的司空見慣的馬拉平板囚車。
在所有處決王后之后所作的敘述當中,人們都堅定不移地冀圖表明,通過待她如眾,并不似待她丈夫那般,當局曾想竭盡全力地羞辱她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這并不假。綁著的雙手、剪掉的頭發和桑松的囚車足以說明,對于風塵表物的死刑犯們的種種古老特權,對于把王室宗親帶向死亡的寶馬雕車,瑪麗-安托瓦內特的法官們是想要徹底終結的。囚車造得妙就妙在,很好地滿足了民眾復仇的樂趣。
亙古以來它就在緩緩滾動前行,自克雷蒂安·德·特魯瓦的亞瑟王傳奇起便是如此,在其中高文騎士拒絕做“用一匹馬換一輛囚車……的下賤交易”。在中世紀,“恥辱車”是專給殺人犯和強盜用的。如果說蘭斯洛特上了車,那是為了填滿他奪人之婦的迷情,是為了走向他十惡不赦的罪過并和王后桂妮薇爾重逢。她是亞瑟王的妻子,他則出于一種有罪的情愫而愛著她。
爬過那幾節引向戰神庭院的階梯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穿過書記處柵欄時正好10點30分。她被一群憲兵圍著,并由桑松跟在后面。他押著她,抓著系在她雙手手腕處的粗繩子,往后直扯她的臂肘。此時此刻,她像一只動物一樣繩索加身。看見沒有料到的囚車,她又往后退了一下,這必定是出于恐懼。然而,她沒借助任何人就登上了讓人進到車里的短梯橫桿。她當時試圖跨過車頭橫座好到面對著馬的位子上去,但桑松和他的助手叫她坐到了另一邊,背對著行進方向。
由此我們又處在了中世紀,置身于愚人節和狂歡節中。在這類節日中,為更加傳神地模擬當時種種身份等級的上下顛倒,人們讓一個主教人偶反騎在一頭驢子上游街。在我們所有重大的宗教或社會危機當中,打破常規的激情都處于中心位置。宗教戰爭、大革命,曾輪番上演打碎圣像或進行戲仿的巡游。這一回,是瑪麗-安托瓦內特當了巡游里的傻子王后。這王權不再是凡爾賽宮光芒四射的王權,而是陰森可怖且遭人奚落的封神尊圣的王權。
她的隊列準備好離開戰神庭院前往革命廣場的時候,群眾已等待她多時。富基耶事前命護送人員要8點準時到達司法宮廣場。處刑應于10點進行。這即是說實際的處刑晚點了。公社作了妥善安排。一大早,人們便在所有選區集中了一切可集中的人力。各個橋頭、廣場和十字路口均安置了大炮。從7點開始,3萬名國民自衛軍嚴陣以待,沿囚車經行的路邊上站成了一道雙層人墻。交通禁行。
為避免線路邊上的民居窗口被天價出租,當局禁止人們在那里觀看。所有民眾都在街上。官方預計,隊伍將花一小時多一點走完從司法宮到革命廣場的差不多4公里路。這似乎費時極短,因為聚在一起的巴黎人數量龐大,所有親歷者都說,他們云集在路邊上。其中有一人比別人更為抒情,他堅稱“人頭攢動如波濤起伏的大海”。囚車應該是停了許多次。甚至連馬似乎也驚得前仰起來。
瑪麗-安托瓦內特
我曾試著徒步重走了一遍隊列經行的路線,雖然從那之后親歷者提到過的一些街道已經不復存在。河岸當時無法走人。人們從司法宮庭院出來,左轉進了圣貝泰勒米街,即今天的皇宮大道,隨后再向左轉到了鐘表河岸。從新橋穿過塞納河并從三圣母廣場北上,從鑄幣街和滾木街一直行至和圣奧諾雷街的交會處,從此差不多走完它的全長再左轉,進入今天的皇家街,當時改名作革命街,最終到達革命廣場,即今天的協和廣場。
如同《全民日報》的一名撰寫人后來所解釋的,奧地利女人應該“長久地飲酌死亡”。她的公開亮相對其處決儀式至關重要。所有人都知道置她于死將非常迅速。人們帶她橫穿巴黎緩緩巡游,由此把所有權力重新賦予了當家做主的人民,充分準許了其享受演出。對她的擁護者而言,這趟旅程顯然并非一次巡游。這是一條新的背十字架的苦路,是重新開始的基督受難。
騎馬的憲兵們把囚車圍在當中。一隊革命軍在前開道。它由一名凡爾賽蒙唐西耶劇院的前戲劇演員率領,此人名叫紀堯姆·安托萬·努里,人稱“格拉蒙”。有人說,王后個人在大革命之前對其似有提攜。如今他和他兒子效力于指揮革命軍的龍桑將軍的參謀部。這是一個信念十足的埃貝爾分子,為鼓動民眾不遺余力。好幾個親歷者都看到他騎在馬上,揮舞著他的劍,對著囚車的女行客污言穢語,并扯著嗓子叫道:“她來了,可恥的安托瓦內特!她完蛋了,我的朋友們。”
隨著隊伍的前進,人潮向它的經行之路涌去。許多人嘗試著穿過騎馬的憲兵隊盡量接近囚車,從這頭到那頭地尾隨而行。
我們在途中看到了一切。被廢黜的王后緩緩穿過移動而變換的人群,而人群對她反應不一,這進一步增加了她所經歷的戲劇效果。
在圣奧諾雷街,于小禮拜堂選區小圣堂的高處,一位母親舉著她的兒子。他年紀和小太子一般大,向她送上了最后一吻。更遠處,在圣洛克教堂前,另一名婦女則試圖唾她的臉。有人向她伸拳頭。有人尖聲作哨。有人對她辱罵。
一名前騎兵軍官,繪畫業余愛好者夏爾·亨利·德福塞(或德·福塞)沿著隊伍,難掩自己對這個行將死去的女人的感受。他肯定地說,在到圣奧諾雷街之前,既無人嘶喊,也無竊竊私語,更無出言不遜。只有在這條當時為市井小民居住并總是擁擠不堪的狹長街道上,才聽得到民眾的喧嘩與不善。后來甚至有大革命的擁護者稱此刻人群言行失態。
《魯吉夫日報》的撰寫人,山岳派議員迪弗魯瓦幾天后懊喪道,王后沒有在“一個偉大民族默然的滿足當中”被帶至極刑。“人民的莊嚴”,他還說道,被這一聲聲“打倒她!打倒她!”的“愚蠢而放肆的嚷鬧”給遮蓋了。
迪弗魯瓦或許樂見,一面是人民充分的自制,另一面是其受害者露出垂死之態并痛楚萬分。然而發生的事卻與此相反。所有見證者的敘述在這件事上都所言略同。在囚車上的每分每秒,瑪麗-安托瓦內特都未曾顯出怯弱之相。甚至雅各賓分子們也不得不同意這一點。“她大擺堅毅之姿。”另一人說道:“她留有一種自傲,一種端莊,一種掛在面相上的高傲之色”。“而且,這賤貨從頭到尾都大膽放肆”,狂熱的埃貝爾尚自如此寫道。傲氣、榮譽感、教養、脾性、勇氣壓過了一切。
瑪麗-安托瓦內特在囚車上并非獨自一人。桑松與其助手扶著扶手站在她身后。她在牢房里拒絕過的吉拉爾神甫被官方指派陪同她直到行刑地。他人在現場,于她旁邊身著便服,但她甚至不去看他,對他一言不發。她坐得筆直,由于雙手被捆在背后,幾乎是向后仰著,變白的頭發沿著她的無邊帽被剪到發根,臉色非常蒼白,臉頰凹陷,顴骨處略顯潮紅,雙眼充血,凝眸而視。她似乎對人群的躁動和叫喊無動于衷。“這條鋪著和砌著人臉作墻的路。”我們再次想起維克多·雨果的死刑犯,他再也聽不見,再也看不見:“這一切是一片在我腦袋里回響的嘈雜,有如一聲銅器的回音。”
然而打皇家宮殿前經過時,她從分神中被拉了回來。宮殿的所有人是她丈夫的堂親奧爾良,他投了國王的死刑贊成票,改稱作“平等的菲利普”,是她的頭號敵人。她無疑清楚,他在4月被捕,和他家人一起被囚于馬賽的圣讓要塞。當時很快便要輪到他赴死了。“這座宅邸很可能使她重拾了印象深刻的一些回憶”,《巴黎歷次革命》的撰寫人記道。
她知道她很快即將從迪普萊的房子前經過嗎?但不可腐蝕者不在其中。他正在國民公會,這天國民公會若無其事地開著列席會議。因為即便事情大過天,巴黎的生活還是要繼續的。人們也想要她注意到雅各賓過道門楣上的題銘:“殲滅暴君們的共和國武器制造局。”這一切無一與事無關。共和國在戰爭當中,它遭到背叛,而瑪麗-安托瓦內特付出了代價。她在自己赴死的去路上或許想起了這些。
雅克-路易·大衛的速寫
稍遠處,在圣奧諾雷街另一棟房子的一樓,畫家大衛正全神貫注地靜候著她。他45歲,已經有了名氣。作為國民公會的山岳派議員,他投了國王的死刑贊成票,并在令人生畏的公共安全委員會出席工作。就在幾天前,他參與了在圣殿塔內對小太子的訊問。他恨國王們。他尚不知,幾年之后,他將成為拿破侖的奴才,給他畫了加冕禮。
他的一個傳記作家暗示說,他人在現場,在王后的途經之路上,離盧浮宮不遠。盧浮宮如時人所稱的那樣,更名共和國藝術品中央博物館,當天下午他將在那里展示他的兩幅關于馬拉和勒佩爾捷的畫。無論如何,他在那里都絕非偶然。作畫者的激情壓倒了一切,他極欲最后一次地瞧見,最后一次地定格那受人厭惡的女人的樣貌,如同他后來對走向斷頭臺的丹東所做的那樣。趁女囚路過時抓緊時機畫下的寥寥數筆對他足矣。他在她左側,畫了她坐在囚車里的側面全身像,畫中人消瘦、衰老、僵直,耷拉著嘴角,閉上了眼瞼。這是一張堅硬而悲哀的面具。
他畫的肖像是一次復仇,仿佛他以畫家的方式簽發了她的死亡令,毫無同情,冷眼旁觀。這是人們存留的關于她的最后一幅畫,這幅畫在我們心中徘徊不散,和凡爾賽宮那些肖像的明艷和迷人相去甚遠。大衛殺死了昔日的女人和女性服飾。一個活死人從我們眼皮底下經過,一去不返。我們理解龔古爾兄弟的膽戰心驚,當時他們于1859年首次看到畫像的一張相片:“這是某種丑陋低俗的東西,類似孩童所做的鴨子版畫。”然而在漫畫背后,我卻覺察到了某種專屬于他模特的東西,一種力量,一種內在的專注。這是人將死之前所具有的東西,會使您對已經消逝無蹤的活人世界視而不見且聽而不聞。全部的情緒都在其中,強烈而綿實,它不在畫家的意念里,而在他所表現的女人的心靈、肉體和精神的封閉狀態中。圣奧諾雷的囚車是她最后的監牢。那里再也無處可逃。
時近中午。人們轉過革命街街角,到了以前的路易十五廣場。“受愛戴者”的騎馬雕像昔日訂購自雕刻師埃德姆·布沙東,它已被一尊自由女神的巨大石膏像取代。女神手執長矛,頭上戴著弗吉尼亞帽。羅蘭夫人在幾周之后沖著她說道:“噢,自由!多少罪行假汝之名犯下!”
廣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有些人說有20萬人。民眾至少10點起就在那守候,他們對這場戲迫不及待。無人指出有任何騷動。警察戒備著。一個觀眾說,沒人對女死囚即將來臨的命運心生憐憫。在大革命的想法中,自1月起這個廣場上接連發生的政治處決,是一場場民眾的歡慶,是對危害共和國的罪行殺一儆百式的糾正,也是在面對著共和國的敵人們時,對民族主權不斷重新作出的確認。對正到達此地的瑪麗-安托瓦內特而言,它不過是恐怖和死亡。
囚車停在杜伊勒里宮庭園主路的中軸上。她有看過將殺死她的陰森器械嗎?她曾有覺察到距此極近的地方是杜伊勒里宮嗎?在這里她和她的孩子們一起度過了最后的歲月,在這里她最后一次見到費爾桑。所有人都注意到她面色極度蒼白。她的心跳擊鼓吹號似地加速,所有血液都涌了上來。但是再一次地,她并沒有自暴自棄。在場的人中有人覺察到了這一點。人們承認她“相當堅毅”。
一名阿爾讓唐地區監察委員會的成員當時在場,他次日給朋友們就此寫了信。他和鞋匠西蒙語言一致。這一語言專屬這整個場景,它表現出了場景的平等主義導向,除圣去魅的激情,卻也道出了在始料未及之事面前的驚訝。登上斷頭臺的女人到頭來并非民眾幻想里的那個風騷浪蕩且性欲反常的王后。我保留了原始字句:“賤貨和病懨懨的肥豬在最后時刻表現得同樣漂亮……,她在旦頭臺上(原文如此)帶著一種讓人無法相信的堅毅。”他還加了一句:“紋絲不動。”
她挺得筆直,內心安寧且表現平靜,在登上把人引向致命平臺的階梯時,她的雙腿并未出過岔子。“她強充好漢地登了上去”,《共和國奇才》的撰寫人說道。她無人攙扶。任何時刻,她都未曾試圖向人群開口說話。無意踩到劊子手的腳時她有表示歉意嗎?人們后來無限地重復這一點,這無疑是因為除死亡以外,再無事可說。
“我等著你呢”,人們讓斷頭臺如此說道。她來了。別人給她松了綁,摘下了她的無邊帽,按住了她的手腳。一切發生得都如電光火石一般。躺人的板子,末尾的擋頭,讓腦袋穿過去的孔眼,鍘刀,干巴巴的一聲響,身首分離。桑松向民眾展示了頭顱,如同展示著其主權血淋淋的證據。其時是正午一刻,共和二年第一個月的第二十五天。
在巴黎天文臺,公民亞歷克西·布瓦爾剛接替了因保王傾向而被解職的卡西尼,他兢兢業業地記錄下了這一天的天氣。6點一刻:“天空晴朗,地平線周圍有幾片云。”8點:“天氣晴朗,有水汽,無風。”10點:“同樣的天氣。”正午:“烏云密布,有風,有雨。”
要尋找征兆,可不該從天空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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