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洞口村記
回我老家大橋村,必經過茨洞的洞口,洞口是一個屋場,曾經也是一個生產隊。我找度娘了解了一下,叫洞口村的地方很多。我今天寫的洞口是原花苗鄉的洞口村,現在合并到江堧村去了。
它藏于湘北幕阜山余脈的群山里,像一頁泛黃的舊書,被歲月摩挲得溫潤而厚重。很早以前,村口的石板路蜿蜒如蛇,青苔斑駁處,依稀可見百年前的馬蹄印痕。晨霧飄渺,時有老嫗挑著竹簍穿行而過,腳步聲與山澗的叮咚聲交織,仿佛時光在此處打了個活結。
村中有棵古樹,虬枝盤曲如龍,樹冠遮天蔽日。老人們說,這樹是明朝某位進士手植,樹下曾立過私塾,瑯瑯書聲滋養過幾代人的筋骨。2002年,樹頂忽生一竿楠竹,竹節挺拔,直指云霄,竟比古樹高出三米有余。竹與樹糾纏共生,枝葉交疊處,綠影婆娑如墨畫。鄉人謂之“竹樹連理”,視為祥瑞。每逢春社,村人便在此焚香祈福,裊裊青煙中,仿佛能聽見古樹的低語,竹葉的絮叨。
(千金坪民橋)
這樣的村莊,注定要生出些奇人異事。而周水江,便是這方水土最鮮活的注腳。
初識周水江,是在2009年的深秋。那時我任《視界》雜志副總編,他風塵仆仆尋到編輯部,說是為編纂《月田鎮志》討一份簡介。他身形清瘦,裹一件褪色的灰布衫,立在門邊像一竿伶仃的楠竹,卻又透著山野特有的韌勁。談起村莊,他眼中倏然亮起火光,他說:“我們洞口村,可是臥虎藏龍之地!”
他的故事,便從這“臥虎藏龍”四字中徐徐展開。1964年冬,他生于洞口村一間泥墻瓦屋。五歲時,公社大喇叭日日播送“最高指示”,他竟能將《毛主席語錄》倒背如流,被鄉人驚呼為“神童”。六歲入學,卻因體弱多病,常在藥罐與土方間輾轉。十四歲那年,一場大病將他困在縣醫院,主治醫師見他聰穎,破例收為徒弟。自此,少年郎中的背簍里,除卻艾草銀針,還塞滿泛黃的《黃帝內經》與《傷寒雜病論》。十六歲懸壺鄉里,他白日行醫問診,夜來研習卜易,草紙上的卦象與藥方疊成厚厚一摞,像極了他跌宕起伏的命運。
1989年入黨,1993年得姜輝煌、李輝模二位先生引薦,踏入詩聯之門。他寫“三顧茅廬請臥龍,運籌帷幄智無窮”,寫“東風助陣攻強敵,南繳征心立偉功”,字句間竟有金戈鐵馬之氣。村人笑他:“周郎中,你這筆桿子比銀針還利哩!”他卻只是攏袖一笑,轉身又去侍弄藥圃里的忍冬與薄荷。
(洞口村的周水江先生)
新千年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洞口村的文脈悄然生變。周水江搬至岳陽,褪去布衫換長袍,成了詩壇曲苑的“周先生”。他耕耘于月田詩聯社,編撰《瀟湘曲苑》,將散曲的平仄韻律教給白發垂髫。某日返鄉,他立在古樹下吟誦新作:“鐵籠關石廟,象鼻戲水謠。誰道鄉野無風骨?一紙詩聯震九霄!”聲如金石,驚飛枝頭棲鳥。
更叫人稱奇的是他對易經的癡迷。村中誰家起屋、遷墳、嫁娶,必請他“看風水”。他持羅盤立于山腰,長袍被山風鼓蕩如帆,口中念念有詞:“乾位宜高,坤門忌沖……”鄉人戲謔他說:“周先生這是要當諸葛再世!”他卻正色道:“易為天地鏡,風水即人心?!蹦衬晔⑾模缓备簧虜y重金求他改運,他閉門三日,卜得卦象后竟勸對方:“多行善事,勝造七級浮屠。”商人悻悻而歸,卻在三年后因捐建學堂逃過一劫,自此逢人便嘆:“周先生是真神仙啦!”
洞口村的傳奇,又何止一個周水江?村西有座“鐵籠關石王廟(精怪潭)”,青石壘砌如囚籠,內供兩尊無名神像。老輩人講,此處曾鎮過一條孽龍。相傳古時學堂中有書生名“孽生”,夜夜潛入精怪潭修煉,欲引洪水傾覆兩湖。同窗水生尾隨窺見真相,與孽龍殊死搏斗,幸得神象踏云而至,以太極陣法制服妖物。孽龍化蟒被壓山底,鄉民遂建廟祭祀。廟前有井,井水清冽如鏡,村童發熱驚厥,取井畔青石熨帖即愈。至今香火不絕,裊裊煙靄中,似仍有龍吟隱約。
是無巧不成書,據說一湖北商人,其小兒8歲,高燒不退,求醫途經此地歇息,遇一夫妻,要商人揀兩塊青石治之。商人悟透玄機,用一塊貼于臍上,另一塊燒紅泡水給小兒服下,不多時熱退病安。商人前來致謝,卻未見二人蹤跡遂塑神像兩尊記之。此后近地小兒每逢寒暑關煞,都去那“寄個名”,“石王廟”(精怪潭)由此而來。
翻閱村志,歷任書記的名錄如竹簡鋪展。劉見明、陳必先、郝榮春……這些名字背后,藏著集體化時代的汗與淚。1962年,首任書記劉見明帶領村民墾荒造田,餓著肚子壘起第一道梯壩;1980年,郝榮春頂著壓力推行包產到戶,稻浪翻金那年,全村人圍著曬谷場跳了一夜花燈戲;1998年洪水肆虐,楊仲兵書記三天三夜未合眼,硬是用沙袋堵住了決堤的缺口。還有周述祥、周湘華、陳定生、萬孟清、郝雙奇、梁小平、陳培根、郝正奇這些書記都被人記在心里……
時代的潮水涌向新世紀,洞口村的血脈里,悄然流淌出另一種堅韌。郝普平,這個1976年出生的后生,像一株從石縫里鉆出的野松,將村莊的韌勁帶向了更廣闊的江湖。早年他背著帆布包走南闖北。2003年,他在番禺創辦旭碼工程塑料廠,車間里注塑機的轟鳴,恰似故鄉春耕時水車的咿呀;2007年,廣州鵬鏡塑料科技有限公司掛牌成立,高分子材料的分子鏈在他手中纏繞、重組,如同洞口村人編織竹篾的手藝,粗礪中藏著精密。有鄉親去廣州找他,見他白大褂一披,顯微鏡下一盯便是半日,忍不住打趣:“普平啊,你這搞的是科學還是玄學?”他大笑:“和咱村鐵匠打鐵一個理,火候到了,鐵水自有靈性!”
而今的洞口村,青壯多南下務工,留守的老人們仍守著祖屋與田園。周氏老屋的飛檐下,懸著周水江撰寫的楹聯:“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蹦E淋漓處,仿佛能聽見舊時私塾的晨讀聲。偶爾有游子歸鄉,總要去古樹下坐坐,看竹影搖曳,聽村人閑話周先生的近況:“他在岳陽教散曲,穿長袍像唱戲的!”“上周回來,聽說又寫了幾首詩作哩!”
有一年春天,我隨周水江探訪洞口村。他立于古樹下,撫摩竹節,忽然吟道:“竹是青山骨,醫為百姓心。詩聯三百卷,不及故鄉云。”他又指向遠山如黛,說道:“你看那象鼻山,多像伏案寫詩的老者?”我驀然驚覺,這村莊本身便是詩。周水江是韻腳,鐵籠關是典故,歷任書記是平仄,而竹樹連理的奇觀,恰似一個欲說還休的留白。
離村時,他塞給我一包曬干的忍冬花,說道:“清熱去火,文章寫躁了便泡一杯?!避囆袧u遠,后視鏡中的洞口村縮成一點墨痕。但我知道,那墨痕里藏著無數故事,等待某支筆,某個人,在某個月夜輕輕叩開。
洞口村的炊煙終將散入云靄,所幸有周水江這般人物,以詩聯為繩,以易理為針,將散落的記憶細細縫綴。他清瘦如竹,卻撐起了一方文脈;他行走城鄉,終未忘卻泥土的滋味?;蛟S這便是故鄉最深的韻腳:山河會老,傳說易朽,唯文化與人心,可抵歲月漫長。(本文圖片由徐偉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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