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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氣象局發(fā)布預(yù)警,今春陜西全省平均降水量為1961年以來同期最少,平均氣溫為1961年以來同期第三高。
許悠農(nóng)的獼猴桃園已經(jīng)停水一個多月了。村里人都用灌渠澆水。村長說灌渠的水源快要干了,而且要優(yōu)先保城市用水,就不給村里灌渠供水了。于是家家戶戶只得靠井水灌溉。沒有井的就找鄰居幫忙。
大旱當前,村民就靠這種非正式的互助渡過難關(guān)。
5月14日早晨,許悠農(nóng)發(fā)現(xiàn)家里連自來水也停了,只得煮牛奶沖了雞蛋當早餐。他決定親自去水庫看上一眼。次日,我倆一同前往水庫。
當天很熱,空氣被強烈的日光照得發(fā)白,大壩內(nèi)側(cè)的水位很低,水面之上,周邊是一圈圈黃沙般的庫底。只有靠近大壩的區(qū)域有一些水,再往里一點,是灰色如水泥般的厚厚底泥。庫尾區(qū)則徹底干涸,只剩下雪白的石頭河床。
水庫位于陜西某縣的西南端。自西安驅(qū)車,沿連霍高速一路向西,路南即是遼闊的渭河谷底。5月中旬,小麥即將成熟,此刻如大塊厚毛毯般整齊地鋪在大地上。往西行,明黃色塊中的綠色斑塊越來越多,那就是種植獼猴桃的園子。過了這個縣界,小麥反而成了綠色原野中一閃而過的點綴。
這里地處關(guān)中腹地,縣城以南,也就是自渭河至秦嶺北麓,放眼望去到處是獼猴桃園。外地人第一次來這里,很難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近2米高的一排排方格架子上爬滿了深綠色的枝條和巴掌大的葉子。架頂上揚出一條條細長的新枝條,長約一米,柔韌,迎風招展,那是獼猴桃們的千萬只胳膊。
● 秦嶺北麓、渭河以南,到處是成片的獼猴桃園
這里土壤肥沃,又有太白山源源不斷的清澈水流供給,產(chǎn)出的獼猴桃果肉纖維細密,軟熟后入口如布丁般無渣,是國產(chǎn)獼猴桃中的頂級佳品。自上世紀70年代,縣里就開始栽培推廣獼猴桃,如今已成為當?shù)氐闹еa(chǎn)業(yè)。但今年5月中旬我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都在嘆氣:
“今年天氣太不正常了,獼猴桃肯定減產(chǎn)。”
● 果農(nóng)們最擔心的獼猴桃“搖鈴鐺”,用手一攏就碎成殘片
這個不正常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果樹開花日期逐漸提前。
許悠農(nóng)有5畝獼猴桃和35畝陽光玫瑰葡萄,原本這兩個水果開花授粉時間應(yīng)該完美錯開,他可以請人先給獼猴桃授粉,等十天左右,再開始修剪葡萄。誰知今年氣候異常的幅度超乎他的想象。四月底五月初陜西經(jīng)歷了罕見高溫,催得葡萄和獼猴桃花朵同期過早綻放。
就在許悠農(nóng)看見葡萄開花的前一天,當?shù)貧鉁仫j升至39.9℃。
● 高溫干旱導(dǎo)致果穗頂端的小花胚珠發(fā)育不良,無法正常授粉
許悠農(nóng)緊急找雇工來給葡萄修花,獼猴桃授粉。毫無意外,周邊果園都在搶人。最后他只好聯(lián)系外縣女工,對方一口開出每天240元的高價,但也管不了了,滿懷焦慮的許悠農(nóng),立刻要求云南女工盡快過來。這些女工來自云南建水。此時建水的第一批陽光玫瑰剛上市。女工們忙完家里的農(nóng)活,便開始長達數(shù)月的跨省務(wù)工。
之所以找云南女工,而不是本地工人,也是因為許悠農(nóng)果園特別的配置。
本縣以種植獼猴桃為主,所以種植陽光玫瑰的人不算多,本地務(wù)工人員既不熟練,也吃不了修穗的苦。修穗不是個簡單活兒。一穗花序的花蕾有200個之多,需要剪掉靠上的副穗,留下100多個花蕾,給它們幾天時間完成自花授粉。
每個花蕾的頂端綻放著細毛刷般密密麻麻的黃色花朵。待葡萄結(jié)出一簇簇如綠豆般的果粒,就要開始修果了。這活計非常麻煩,需要極大的細心和耐心。要剪掉每個小串朝上和朝下生長的果粒,只留出平行方向的果粒。而且修出整串由上到下、逐漸收窄的廓形,這樣長大的果實不會互相擠裂,賣相也好看。
當年許悠農(nóng)選擇種陽光玫瑰,就是看中這里天然環(huán)境好,差異化種植陽光玫瑰,經(jīng)濟回報也會好一些。所以三年來,許悠農(nóng)都把同一批女工從云南請來。這些女性如同一群北上遷飛的候鳥,每年有三四個月的時間穿梭于四川、陜西、河南乃至遼陽,專門給葡萄修穗疏果。各家果園的老板們?yōu)樗齻冇喿畋阋说募t眼航班。
老公也非常支持她們這樣跨省打工,還這樣開玩笑:不僅掙錢多,而且飛機掉下來的話,還能給家里掙到120萬保險理賠。
我是在40公里外的另一個縣城遇見這群女工的。
彼時她們剛完成許悠農(nóng)家葡萄的部分修剪,轉(zhuǎn)移到這里的一個果園繼續(xù)勞動。她們穿著寬松透氣的長衣長褲,每人戴一頂漁夫帽,腦后垂一塊布遮住脖子,并不像本地村民喜歡扎在一堆,邊說話邊干活,而是分散開,一人沉默地修剪一行葡萄。
● 從早晨5點半到晚上10點多,大部分時間她們就是這樣站著安靜地修穗
小剪子靈巧地一張一合,不疾不徐。剪掉的果粒落在地膜上的聲音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
她們早晨5點多起床,簡單梳洗吃飯,便鉆入果園開始干活。三頓飯時間加起來不超過1個小時。隨著日頭西斜,每個人所站的位置彰顯了當日的工作進度。一直干到夜里10點多,天黑了就打著頭燈干。一位女工彎腰撩起褲腿給我看她的腳踝:從腳到小腿腫得厲害。這也是為什么很多女工穿厚底拖鞋干活——腳腫得穿不進鞋。
中午休息片刻,她們才聚在一起,抽煙、喝酒、跳舞,短暫地釋放疲勞,緩解一下腫脹的腿腳。哪怕三十七八度的高溫,也樂此不疲。
“我老家也半年沒下雨了。”和我聊天的云南女工說,機井、湖泊都干了。跟她同來的三個人家里都栽了葡萄,離上市還有一段時間,現(xiàn)在正是需要水的時候,但是澆不上。“都不知道怎么辦了,就干著。”
女工有煩惱,許悠農(nóng)也有一大堆煩惱。他憂心疏果的進度,但又不敢催。他是技術(shù)派,特別強調(diào)修果時人要心沉氣靜,“心率要保持平穩(wěn)。”這樣手上的動作才不會亂。還有一個原因,是擔心她們熱暈。過去這周,每天午后都高達38℃。看著她們一身捂得嚴嚴實實,中午還要在葡萄架下跳舞。他既佩服又害怕。
5月19日中午,就兩個女工中暑暈倒在果園里,所幸吃藥休息后緩過來了。當晚許悠農(nóng)將她們送上了回云南的飛機。
● 她們睡通鋪,通常行李箱就放在門外的過道
灌溉本縣獼猴桃的河,叫石頭河。
石頭河流域水資源豐富,其流經(jīng)的太白山區(qū)過去被稱為“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早在民國時期,陜西省水利局就想在此攔河蓄水。但這個理想舉措,直到1994年才得以實現(xiàn)。石頭河水庫至此成為西安、寶雞兩大城市生活用水的水源地,被譽為“關(guān)中水塔”。
但是據(jù)《中國水利報》,今年石頭河水庫的入庫徑流較常年減少四成,監(jiān)測站數(shù)據(jù)顯示,表層土壤含水率已跌破12%;另一方面,持續(xù)高溫導(dǎo)致城市日供水量驟增30%。
我去水庫看了。這里邊上的一處觀景點,幾個騎摩托車過來的男性村民抽著煙,七嘴八舌交流著今年的旱情。有人說八十年一遇,于是他們討論起民國18年的三年大旱。大家估摸著現(xiàn)在水庫里還有多少水,可能十分之一都不到?他們遙想起當年站在這里甩根釣竿下去偷著釣魚,如今面前只是干涸的庫底。
“漢中都沒水了!”
這里他們說的是本地的一個引水工程——該工程從漢江水系上游取水,打穿秦嶺腹地近20公里隧洞,將水自流調(diào)入本地水庫。但是今年漢中也遭遇近十年來最嚴重旱情,上游所注入的褒河徑流量比常年同期減少1/3。漢水自顧不暇,也就沒有多余的水分給秦嶺以北地區(qū)了。哪怕下了幾場雨,也只是打濕地皮。最近一場人工降雨,有人說,“連我車頂上的灰塵都沒沖掉。”
● 渭河及其支流已斷流、枯竭
許悠農(nóng)原本計劃今年收12萬穗葡萄,如今最多只能保7萬穗。5月初看到花提前開后,他進一步調(diào)整目標,定下了“賠10萬”的目標。半個月后他跟我說,“現(xiàn)在看20萬都不止。”
在我離開這里的幾天后,當?shù)匾廊皇侨司哦鹊母邷亍?月中旬,寶雞部分地區(qū)發(fā)布定時供水公告:暫停工業(yè)用水,居民生活定時供水。5月21日,小滿,本地發(fā)布高溫橙色預(yù)警,預(yù)計局地可達40℃。
“久旱必久雨”,是農(nóng)人皆知的一句諺語。除了趕緊渡過眼下難關(guān),果農(nóng)們不太愿意說的,是他們對未來的擔憂。所有人都在等雨來,但又擔心雨下得太小、太大、或太久。
(應(yīng)受訪者要求,許悠農(nóng)為化名)
本期作者|孔令鈺 ()
編輯|常天樂(食通社FoodThink)、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chuàng)意|BOEN
攝影|孔令鈺 、許悠農(nó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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