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石窟珍貴到永不開放,已經沒有人有機會一睹‘真跡’了?,F所能參觀的都是其復刻版。
285號窟是最早有確切開鑿年代的洞窟,從石窟中的供養人信息中,我們能清楚地知道該石窟刻于西魏大統年間(538年、539年)。
▲285窟記載年份的窟內題記,有“大代大魏大統四年歲次戊午八月中旬造”等句
535年北魏分裂為東魏和西魏,現在普遍認為285號窟就是在北魏到西魏期間開鑿的,盡管石刻上能看年份記載是西魏年間,但是很多學者認為實際籌備與開鑿時比這個還要早,可能在還屬北魏時期就開始了。
▲《五百強盜成佛圖》取自著名的佛因緣故事
285窟建于北魏末到西魏時期,這也屬于魏晉南北朝的后期。魏晉南北朝是一段極其“混亂”的時期,我們簡單理順一下。
魏晉南北朝”亂“在南北朝,南北朝之“亂”則主要“亂”在西晉滅亡后的北方。南方從東晉南遷到宋、齊、梁、陳的大框架還是比較“清晰”的,而北方,又可以稱北朝,或是十六國時期,則亂成了中國歷史上最難‘掌握’的一段,令人又眼暈又迷糊。
▲135年的時間,北方地區出現了超過20個政權,有16個相對穩定,故有十六國之稱。
五個涼(前涼、后涼、南涼、北涼、西涼),五個燕(前燕、后燕、南燕、北燕、西燕),三個秦(前秦、后秦、西秦),兩個趙(前趙、后趙),一個漢(成漢)。
▲除了前涼和西涼外都是少數民族主導的政權,故又稱五胡十六國。
掌握“統一”的節點有助于我們理清這段紛亂的歲月。
前秦在370年左右統一北方,但是統一時間不長,383年淝水之戰失敗后,前秦的政權迅速崩潰,北方再陷亂斗,后來是北魏‘真正’終結了北方的紛爭。
北魏發端于前秦覆滅之后,用了近半世紀的時間成為了一統北方的后起之秀。439年以北魏滅掉北涼為標志,北方時隔百年再度統一,十六國時期結束,南北朝時期正式開啟。
▲北魏南齊對峙圖,南北朝時期的南朝大致為宋齊梁陳相代
▲285窟修建于魏晉南北朝的后期,建于當時屬于北魏末到西魏初的邊陲,瓜州敦煌郡。
386鮮卑人拓跋珪趁前秦之潰立國,國號“魏”,史稱“北魏”。439年太武帝拓跋燾統一北方,與南方劉宋形成南北對峙格局。493年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自此開啟了著名的“漢化改革”。孝文帝的漢化是全方面而徹底的,具體的內容不在此詳舉,僅以皇帝“代頭”把自己的鮮卑國姓“拓跋”改為了“元”,也足見其決心之大與程度之深。
▲北魏末年態勢圖
等時間來到北魏孝昌元年(525年),也就是修建285窟的“發端”,此時北魏已經統一近百年,“漢化改革”也已經貫徹落實有相當一段時間了,而此時撼動北魏根基的六鎮起義也已爆發兩年。
國家在文化交融中產生了內部的分裂,帶來了巨大的震動和動蕩。
就是在這一年北魏的宗室貴族元榮出任瓜州刺史,鎮守敦煌郡,從這一年開始一直到西魏文帝大統八年(542年),元榮再也沒有回到“故鄉”,他卒于任上。
▲285窟中的胡人形象
從285窟內的文字記載推斷,一般認為第285窟就是元榮的功德窟,也就是說元榮很可能就是285窟最早的主持建造者,最初的開鑿就是在其任上。
元榮是北魏明元帝拓跋嗣的玄孫,是鮮卑貴族,又篤信佛教,從洛陽而來的他又受中原漢化文化影響多年,兼有漢文化審美。
在北魏舉國震動的時期,帝國的西北邊陲反而顯得相對平和寧靜。沒有再回“故鄉”的元榮,也幸運地避開了中原的紛亂斗爭,北魏末年六鎮起義、河北起義、隴西起義接連發生,528年(元榮上任第3年),北魏地方“軍閥”爾朱榮攻入洛陽,發動河陰之變,城中的鮮卑貴族和漢族高門被屠戮殆盡,被投入了黃河。
▲285窟胡漢不同的發飾服飾風格
也許最初讓元榮出任瓜州,他是未必愿意的,要遠去西方,駐守邊陲,這本不是個吸引人的差事,而后來的事情應該讓元榮倍覺“慶幸”,如若不走,貴族出身的他必在后來接連的禍事之列。而這樣的動蕩讓包括洛陽在內許多人外逃,其實在紛亂的魏晉到南北朝時期,除了南方,西北也是許多人的首選避禍之所。
前往西北的人中就有大量的學者、畫師、工匠,他們帶來了以洛陽為代表的中原技術與審美,這些是敦煌石窟得以修建豐富的重要原因。可想而知來自洛陽的元榮,對于這些從家鄉一帶西遷的人是有一種天然的熟悉和好感的。在修建285窟中,這些人和他們的觀念與技術有了大量的運用。
刺史魏東陽王元榮辟整為主簿,加蕩寇將軍。榮器整德望,嘗謂僚屬曰:“令狐延保,西州令望,方成重器,豈州郡之職所可縶維?” 頃之,孝武西遷,河右擾亂。榮仗整防捍,州境獲寧。
(《北史?令狐整傳》)
季羨林曾在《敦煌學、吐魯番學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一文中寫道:“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再沒有第二個”。
而對季羨林所言最淋漓盡致又真實立體的體現就是莫高窟的第285窟。
在這個石窟里,我們可以看到印度的佛教和印度教佛像與故事,古希臘雕像技法及繪畫元素,粟特與波斯宗教與文化,中國的道家諸神和以《山海經》為代表的神話元素,以及以鮮卑為代表的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族儒家傳統的融合。
▲285窟中體現《山海經》內容的壁畫
▲充滿異域風格的人物
▲佛本生故事
▲伏羲女媧圖
段文杰稱此窟為“以佛教為主體的萬神殿”,其壁畫堪稱絲路文明的百科全書。
▲壁頂的“諸神”
佛教與印度教:主龕佛像與《五百強盜成佛圖》演繹佛經故事,而婆羅門教的日神蘇利耶、月神旃陀羅則以印度風格現身西壁。
希臘與波斯:西壁日輪中的太陽神形象引發學界爭議,或為希臘阿波羅、密宗日光菩薩,亦或祆教太陽神,折射出粟特商隊帶來的中亞信仰影響。
華夏傳統:伏羲執矩、女媧持規繪于窟頂,與《山海經》神獸開明、烏獲共存,道教雷神、朱雀則融入佛教飛天行列,形成“儒道釋”合流的奇觀。
鮮卑與漢風:菩薩身著南朝貴族服飾,飛天呈現“秀骨清像”的中原畫風,與西域粗獷的早期飛天形成對比,體現孝文帝漢化改革的深遠影響。
在莫高窟開鑿到285窟修建之時,敦煌像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十字路口。由于遠離中原而遠離了爭斗,又因為靠近中亞而獲得了更遠方的訊息,這些與尚未統一亦未僵化的中央話語體系相“結合”,從而創造出新生。
我們可以認為,正是當時的分裂和動蕩給了這樣的融合與創新一個背景和可能。
在中原儒家文化為堅不可摧的統治核心時,這樣的多元也許并能呈現出如此效果。
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說的:“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
季羨林與宗白華所述皆在敦煌最能體現。
也正是由于精神的極度自由和對幸福的極度渴求催生出一股強大的力量,這驅使著人們在踏出河西走廊深入茫茫西域的邊界,選擇了披著金光般的鳴沙山下一處僻靜的山麓,在那里開鑿出一座座凝結著精神寄托和美好祈禱的神像石窟。
藝術和歷史借此“幸運”地定格在了里面,而那最初的動力可能是起于一種對圓滿的渴求。
佛教在發展時本就“嫁接”了許多印度教的神祇形象,活躍在絲綢之路上的粟特商人又帶來了希臘與波斯元素,胡人出身而后漢化的敦煌當地權貴又把胡漢文化加以結合,如此一來,就在這里呈現出了多元共存的罕見景象。
而褪去宗教的外殼,我們也能瞥見石窟創建者們追求面面俱到下的某種‘膽怯’,這種膽怯源于所知甚廣,又無一堪為“奉之終身”,知前有古人,卻不知后來是何景象。璀璨就在眼前卻又很遠,什么也抓不住。于是就都放進去,把能放的都放進去,一個都不想或者該說不敢錯過。
這是那個時代所帶來的饋贈與傷痛。
元榮本是鮮卑人,后來漢化,原在洛陽,后居敦煌。
北魏末年,內亂內斗頻發,他尚在洛陽的舊時親朋大約都死絕。國家權力逐漸向地方軍閥傾斜,在最強大的軍閥爾朱榮死后,政治權力流向了爾朱榮的兩個部下高歡和宇文泰之手,他們分別控制著北魏的東西兩部。
公元535年北魏丞相宇文泰擁立新帝建立西魏,成為了西魏的實際掌權者。元榮仍知瓜州。
在西魏末年的諸多禍事中,元榮似乎都“僥幸”地逃過一劫。
這和他虔心禮佛,修建佛窟有關嗎?也許他和他的后繼者會如此認為,于是他們繼續努力營建。
▲敦煌遺書的元榮題愿
在敦煌遺書中,能見到元榮“發心”。在東陽王元榮敬造《律藏初分》中寫到“慕魄退歌囙里民安善願從心” ,“願天王等早成佛道又願元祚無窮帝嗣不絕四方付化” 等句,這表達了元榮對百姓都能存善心,從善念,四方安寧,生活順遂的愿望。
在一個紛亂不休的時代里,堅守善念,也許是人心中唯一的寄托與牽絆。
正如著名的佛因緣故事《五百強盜成佛圖》描繪的故事那樣,五百個強盜,也許他們也是迫于生計才做了強盜,國王舉兵討伐了他們,以嚴苛的法令處決了他們,把他們的眼睛挖掉,扔到山林里讓他們自生自滅。釋迦牟尼度化了眾人,五百強盜后成為了五百羅漢。
強盜也能成佛嗎?
285窟的南壁中段壁面上,詳細而生動地繪制了這個“長達 6 米”的故事自東向西依次表現了官兵圍剿強盜、強盜被俘、受審、挖眼施刑、放逐山林、釋迦施藥治盲、強盜出家、山中修行等情節。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困頓的現實中,若能“轉念即覺”,就有機會得到慰藉,從而走出無法改變的現實。
公元545年他的兒子元康在他死后接替了瓜州刺史的位子,但不久又在權力斗爭中被殺。在一個紛爭不斷的時代,上位者也未能免難,每個人都‘公平’地受到命運的戲弄與安排。
“魏東陽王榮為瓜州刺史,與其婿鄧彥偕行。榮卒,瓜州首望表榮子康為刺史,彥殺康而奪其位。魏不能討,因以彥為刺史,屢征不至,又南通吐谷渾。”
(《資治通鑒?梁紀?梁紀十五》)
這樣的世事無??赡芤彩巧系礁唛T貴族,下到普通工匠百姓,爭相奔赴、頂禮膜拜的普遍動力,在一鑿一刻間,當那些栩栩如生的畫像、石刻出現在眼前時,他們將真的感受到某種神韻,這樣的美妙時刻足以超越生活的苦難和生命的絕望。
對幸福的追求與尋覓成就了千年敦煌。
前秦建元二年(366 年),沙門僧人樂僔行至敦煌,“忽見金光、狀有千佛”,遂在巖壁上開鑿了第一個洞窟。
從此后,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約1000年的時間里,在1700 多米長的崖壁上,留下了735個洞窟,2415尊佛像,4.5萬多平方米的壁畫,不計可數的經卷文集……
而縱觀這些石窟,285窟絕對是最具代表性和最富多元性的一個。
285窟的原石窟從20世紀末起就不再對外開放,當前我們能看到的是它的一比一復刻版。
從建國初年,以段文杰、常書鴻等人為代表的藝術家們就開始對莫高窟的許多洞窟進行還原復刻,為研究和保護敦煌藝術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50年代,段文杰在“復刻”莫高窟
80年代后,隨著科技的發展,樊錦詩等敦煌研究者又提出“數字敦煌”的概念,而今千年敦煌與3D技術、VR技術相結合,使用光影藝術和表演藝術等元素。
在敦煌研究院VR互動展《尋境敦煌》中,觀眾可以沉浸式體驗,通過佩戴VR設備,與“摩靈”共游285窟。
而在敦煌《樂動敦煌》劇場中,觀眾則能看到285窟中的人物“活”了起來,與“神仙”們做一次親密互動。
該劇場后的研學中心里就有對285窟的復刻,復刻的 285 窟中,能看到窟頂藻井層層疊疊的華蓋紋樣,同時畫著希臘太陽神阿波羅、中國伏羲女媧、印度佛教飛天的四壁。
以上若有興趣,倒是可以一觀。
千年敦煌,百年敦煌考古。借由歷史,對歷史的探尋也成了新的歷史。我們在不變中探尋,在變化中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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