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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壬午(1642)九月,河南孟津城為李自成農民起義軍所破。前一年,王鐸因父母連續去世,讀禮懷州(今河南省沁陽縣)。此時則在四弟王鏌與友人張縉彥的幫助下,攜家東走衛輝,隨即買舟南下姑蘇。在江南一帶滯留到次年夏日,王鐸又折回孟津,然此時廬舍盡毀,無法安居,王鐸不得已于本年八月又來到新鄉,寓居孟莊郭士標、郭士棟兄弟所,藏書數車亦貯之郭氏“玄覽堂”。士標字公望,士棟字公隆,皆參政郭湸之子,世居新鄉安仁里,從楚黃易羲侯、金沙張公亮兩君游,有文名。王鐸《輝州》有云:“數年難得意,茅屋借輝州。”乃是崇禎末年漂泊生活的實錄。在衛輝,王鐸頗欲偕布衣朱子俊、郭世元終隱于茲,因名其山曰“遁山”,此時所刻文亦以《遁山》名集。次年(1644)正月,王鐸移家浚縣,寄寓友人劉尚信之“攝生閣”,并于二月間再次買舟再次南下江浙。
崇禎十六年(1642)八月至次年正月,王鐸一家小大數十口寓居于衛輝,雖時間不長,卻是亂世中相對安閑的時光,《攜酒且醉歌》頗能見得他此時的心境:“既不能學終軍少年闕下請長纓,又不能學范蠡千金小試陶朱公。半村半市混農父,貪弄詩書不耦耕。”寓居期間,他與當地友人張縉彥、貴養性、郭世元、朱子俊以及郭士標、郭士棟兄弟縱游蘇門山水,留下大量詩文與書畫作品。本文選取數件略作考證,并嘗試探討其意義。
壹 / 行書《蘇侍御誕孫頌》卷
[明]王鐸 行書蘇侍御誕孫頌卷
遼寧省博物館藏
崇禎十六年,王鐸好友侍御史蘇京(字臨皋)任河南巡撫已經一年,時中原訌于戎事,蘇受命于危難之際,“鞠旅有奭,擐甲轉 ,視伍不恌,豫人祝之。”而前一年冬天,蘇京的故鄉安東衛城墮,他的長子蘇敦生慷慨率家卒捍御,殉難。到了這一年十一月,孀妻遺腹得雄,王鐸應開封知府蔡鳳之請,為撰書《蘇侍御誕孫頌》卷。按《光緒日照縣志》卷八《人物》:“蘇敷生,衛人,友于兄弟,輕財好義,壬午變,兄敦生遇難乏嗣,敷生只一子蘭孫,尙在襁褓中,孀嫂童氏誓欲殉,百端勸慰,撫幼子,延其緒。”此說與王鐸頌文有異,當以王鐸文為是。
這件行書大卷用筆爽利,結字欹側,是典型的米芾風格。兩年前,王鐸寓居懷州時曾有機會觀賞當地友人所藏《英光堂帖》,并有臨本,而此次他在新鄉見到了米芾真跡大字。當年八月四日,郭士標向王鐸出示所藏米芾劇跡《吳江舟中詩》卷,在郭氏林秀亭中,王鐸與張縫彥、張縉彥兄弟及汪度、鄭世憲、郭世元等友人同觀,并為作跋:“米芾書本羲獻,縱橫飄忽,飛仙哉。深得《蘭亭》法,不規規摹擬,予為焚香寢臥其下。公望郭四兄善藏,勿輕示不好書者。”
[宋]米芾 吳江舟中詩帖(局部)
紙本 31.3×559.8cm
美國梅多鮑利坦美術館藏
此前王鐸學米,只是通過刻帖來揣摩其用筆,而這一次他從米芾真跡中,體會到米對于二王操之縱之的方法,這一發現后來也貫徹于王鐸個人的臨摹活動之中。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在王鐸行書巨軸大卷的風格形成中,米芾行書的影響也遠在二王之上,或與此次得見真跡有直接的關系。在新鄉,他有數件應酬友人的行書立軸傳世,如為誠之所作文語軸,為儼公書《沿沁河西北入紫金壇深山作》軸,書柬郭士標、郭士棟伯仲書《五律詩軸》等,筆法體勢與米芾在離合之間。
貳 / 草書《臨晉唐法書卷》
[明]王鐸 草書臨晉唐法書卷
王鐸從年輕時開始,就傾心于《蘭亭》《圣教》與《淳化閣帖》,以為三帖乃書家潭奧。臨習《閣帖》也成為他一生的習慣。在衛輝,他留下了三卷臨《閣帖》的作品,《臨晉唐法書卷》是其中之一,依次為《淳化閣帖》卷一晉明帝《伏想帖》、晉康帝《陸女郎帖》、齊高帝《吾今至帖》、唐太宗,卷二張芝《冠軍帖》《今欲歸帖》,卷后長跋云:“崇禎十六年十月晨起書,仿前代,仿者何為,世之書者不師古也。不師古則今而已,作文作詩不古之學,安能邁俗乎?夫子謂好古,淺學安知古哉?威老蔡公大詞家印可。孟津王鐸。”威老蔡公,即前文提及的開封知府蔡鳳,武進人,天啟間中舉,崇禎間越格掄材得授刑部主事,后出守開封,李自成陷河南,死之。在這段跋文中,王鐸縱論學書當以古為宗,否則無法與俗流形成區隔,他對《閣帖》的不斷臨仿,正是對“不師古者”的不斷撻伐。道光間楊振麟曾在潘季彤處獲見此卷,以為王鐸臨摹古法書,較之自運,更見精力縝密,動遵矩鑊,一掃平日狂怪習氣,無疑是董思翁后一大手筆。
王鐸跋《千秋館學古》及題署、印鑒
王鐸此際的另外兩卷臨作,起首處分別以《千秋館學古》《瑯華館信古擬帖》為名,其意義除了標舉學古、信古之外,當有為學書者立一模范的考慮。《千秋館學古》卷乃為友人郭世元所書,郭世元字漱六,長治恩選,好古文辭,擅書畫,曾為藍田令摹王維《輞川圖》刻石,書法模擬《圣教》《黃庭》。王鐸1641-1642年寓居懷州時,郭嘗從之游,此際則追隨王鐸來到衛輝,與同居住。張縉彥嘗有詩記郭世元道氣淡古,王鐸字之曰“郭道”。在衛輝,郭世元除了陪同王鐸游耘斗諸山,亦多有畫學的交流,本年十二月,郭曾為王鐸作水墨床障;王鐸則畫山泉,置郭世元于其中,張縫彥為制為卷,衛輝友人多有詩詠。
《千秋館學古》卷尾亦有王鐸一跋:“崇禎十六年十月寓孟莊,燈下用古體仿于玄覽堂,時年五十二,同山陰朱五溪(子俊)。事不師古,終落近代,近代安可尊也。印正于吾鄉漱六郭二兄,兄善學古,與予好古之心有合,遂竟此卷,勿示不博古者,恐其笑王子之言迂闊耳。”所謂“事不師古,終落近代,近代安可尊也”,不僅是王鐸對人不好古的感慨,也是他對時局的憂嘆,在王鐸看來,正因為文藝鑿空蹈俗,國運遂與之同升降。《瑯華館信古擬帖》卷則是為張正聲所書,張正聲字長正,福建惠安人,崇禎甲戌(1634)進士,時宦游肇慶,本年十一月,張自嶺南來訪,王鐸作擬古長卷,并系長跋勖勉他兢兢國事。除了三件長卷,王鐸此際亦多臨《閣帖》草書為軸。
叁 / 隸書《三潭卷》
[明]王鐸 隸書三潭詩卷
遼寧省博物館
本年十月,王鐸與貴養性及家中西席朱子俊同游三潭,三潭在太行山石門峰內,一魚潭、二龜潭、三龍潭,以綠色深淵聞名。次年正月,王鐸為許順衡用隸書寫《三潭詩卷》。在跋文中,他自稱素未書隸,寓居衛輝始學漢體,頗恨年異壯學之晚。多年之后,王鐸三子王無回為卷作跋:“先文安弱冠時即弄柔翰,垂四十年。……此仿漢隸書于百泉之右,觀水勢澎濞澄然,萬頃琉璃光,以助筆興,故遠探月窟之奇,散印雪鴻之跡,真足寶重。”以為此作光怪靈奇,乃得百泉水勢之助。
晚明以來,隨著文人篆刻的發興以及親歷訪碑活動的頻繁,隸書漸漸成為書家熱衷表現的書體,與元明書家偶一為之相比,明末清初的王鐸、傅山、鄭簠等留下了較多隸書作品,且他們不向刻帖隸書討生活,而直接向傳世的漢碑學習。較之同時名家,王鐸隸書醇厚豐潤,最得漢碑古意。
王鐸對于小學有濃厚的興趣,從諸生時代開始,他就著手編纂《字牖》一書,其目的在于正字。因此,對于篆籀、八分碑刻也保持足夠的關注,蓋其中有古文字的孑遺。這一年的秋冬之際,他在一冊剪裱的明拓《乙瑛碑》之后作跋,指出“隸法本篆,根矩宣王《石鼓》,唐惟肥勝,筋骨蘊藉亡矣。”
王鐸在明拓《乙瑛碑》后作跋
他明確提出篆籀乃八分書的源頭,唐隸則是其流波,且因一味肥重,無筋骨蘊藉之意。這一說法為后來的碑派書家所繼承。王鐸這一時期始學隸書,很可能這冊《乙瑛碑》就是他當時的范本。
大約在同一時間,王鐸在浚縣大伾山摩崖隸書“鷺濤虎岫”四字,字大徑丈。在二月南下避難的途中,又為一位名叫翼隆的友人作隸書《五律詩冊》,題跋云:“予在都下素不書隸,恐應者不暇也。今避地潔身,□□如蟻,舟中作此為翼隆,知我胡為乎暇耶,熱熱之濯,可□一莞爾。”雖說王鐸學隸不久,但他頗為自信,認為自己若在京師任職時就展示隸書的才能,必然應接不暇。這件詩冊后有翁方綱跋文云:“孟津此幅作隸書,卻不工,然自有拔俗之氣,知其平日未嘗染指開元以后八分也。”他認為王鐸隸書雖不如乾嘉以來碑學書家的成熟,卻取法甚高,無唐人習氣。而錢坫一跋則指出王鐸筆格有漢人之骨,間以北魏之趣,則是帶有碑學眼光的詮釋了,根據史料,王鐸對于魏碑似無所及,與其說他有北碑之趣,不如說他有篆籀之意,因為他的不少隸書字樣,完全是古文與小篆的隸寫,而并未遵從漢碑。在本年春日,王鐸又于豐沛舟中為朱子俊隸書《自作詩卷》,刻入《擬山園帖》卷四。
肆 / 楷書《王維五言詩卷》
[明]王鐸 行楷書王維詩卷(局部)崇禎十六年
還是在這一年的十月,王鐸與朱子俊、郭世元過貴養性琴言齋,挑燈作大楷二卷,其中一卷書王維五言詩《濟州遇趙叟家宴》(原題為《濟州過趙叟家宴》)、《春過賀遂員外藥園》。據《(道光)濟南府志》卷七十二《補遺》:“貴養性字履吾,河南胙城人,崇禎四年進士,知歷城縣,以敏捷聞。”本年九十月間,王鐸與貴養性、朱俊等經偏梁山、龍溪,至紫團山,作銘刻崖,還因誤嘗藥而中毒。又游抱犢山與三潭。冬日,與貴養性上紫團山南老君庵峰頂。十一月,王鐸游太行西崖石洞,洞即貴養性所居,王有詩云:“曾聞太行西崖洞最奇,天際孤削神斧為。癸未仲冬一躋之,穴竅伸縮不敢窺。……十日之游畫莫狀,逃世從茲入太無。”
[明]王鐸 行楷書王維詩卷(細部一)崇禎十六年
卷末有行書長跋:
書綾卷鮮書楷法者,即華亭玄宰亦未之覯也。癸未十月過履吾老親翁琴言齋,筆墨硯皆精良,挑燈書二卷,俱楷,時同上黨郭漱六、山陰朱五溪。明日秣騾入紫團峰及西厓諸勝。時酒甚釅,蘇門泉聲沸響,在吾幾席。識于后,將來一披覽,于書道有進,定嫌此,欲唾于卷上。奈何奈何?王鐸。
[明]王鐸 行楷書王維詩卷(細部二)崇禎十六年
這件作品書于王鐸與貴養性等人游紫團峰前夜,時酒后小憩,蘇門百泉沸響于幾席。客居他鄉,遇到精良的筆墨,王鐸無疑勃勃欲書。在這段跋文中,王鐸隱約表達了他的自負,因為其時聲名最隆的書家董其昌,也不曾在綾卷上寫過楷書,王鐸的這一措辭很可能暗示了書寫的難度。
這件楷書手卷除了少量的滲化之外,整體上干凈溫潤,點畫起止清晰肯定,書體在歐、柳、顏之間,既整飭,又饒具開張之勢。與隸書一樣,他的楷書也多有篆字楷寫的情形,如前、年、草、石、走、于等字,都是如此。入清以后,王鐸在給友人的信中,曾經抱怨當日流行的俗字:“《六書故》《說文》,字皆有稽,所謂野字、吏書、市巷方言、稗官小說、僧道,稽諸經史,腓痹之疣耳。”可見得王鐸稽古的用意,乃在文字的正體。而這一對唐人字樣的改動,也使得他的書作給予觀眾更強烈的陌生感。
伍 / 《芝蘭竹石圖卷》
[明]王鐸 墨花卷(局部)
在衛輝,王鐸還勤于花卉的創作。本年八月四日,也就是觀摩米芾《吳江舟中詩》的同一天,他為張縉彥作《芝蘭竹石圖卷》,另紙記同觀畫者姓名:“同觀畫,郭世元(漱六,上黨)、鄭世憲(公度,歙)、郭士標(公望,新鄉)、張縫彥(洙源,即坦公之兄,新鄉)、汪度(山圖,歙),坦公諱縉彥(張,邑新鄉)。”除了名姓,還有字號郡望,如此詳細的記載,除了是一種獨特的應酬友人的方式,這些友人的名字亦將隨著王鐸的畫作一道傳諸后世。卷后何紹基長跋有云:“孟津字多如落葉,而畫乃少如晨星,以非精能之至,故不多作也,此卷蘭竹草石,雖未盡幽逸之致,而下筆有韻,落落疏爽,氣溢紙外,自非凡跡。”評價可謂至高,不過讓何紹基覺得遺憾的是,王鐸在1645年投降了滿清,并成為一名貳臣,否則王在歷史上將與倪、黃并驅,何紹基觀看這件作品時也會肅立,而“不徒與筱漚嬉娛贊賞于香爐茗盌間矣”。
王鐸在山水畫與花卉竹石畫上都有不俗的功力,在入清后的一件花卉卷的跋文中,王鐸自稱學畫四十余年,但知己甚稀,每一灑墨,為之浩嘆。值得一提的是這一年的秋天,王鐸過訪張縉彥依水園,時園初成,堊壁如洗,王鐸于壁上作墨竹數十條。張縉彥《依水園記》云:“覺斯先生自共來夜宿,忽狂起呼仆夫,研墨走筆,為寫大竹數十條,風雨蕭蕭。園丁走告余急往視,輒大叫索酒漿自勞。西壁則以郭山人寫松鶴配之,翛冷之氣,與蒼老之氣不復辨也。”這件壁畫雖然早已毀壞,卻被記載于《乾隆新鄉縣志》卷二十《名跡中》,方志作者評價說:“筆墨淋漓,若有神助。”在新鄉期間,王鐸還有《蘭竹菊卷》、《枯木竹石扇》、《風竹圖軸》等花卉作品。
[明]王鐸 墨竹圖軸
由于河南數邑連續被起義軍擊破,形勢變得越來越嚴峻,1644年正月,王鐸再次攜家百口,開始輾轉避難江南的行程。行至汲縣,他有詩簡新鄉諸友:“非因羽檄急,何忍即離群。相去數程路,倏然萬頃云。”在浚縣,又有詩寄懷郭世元、貴養性及郭士標、郭世棟兄弟等一眾友人:“尚爾牽形役,安能守舊叢。思惟懷老友,笑不到春風。遂性磨沙石,經年譜草蟲。致君今已晚,泛泛古潯東。” 這段短暫的寓居生活帶給王鐸的不僅是暫時的安寧,大量的閑暇也使他得以從容詩文書畫,半年時間中他的傳世作品竟有數十件之多,而本地友人的友誼、詩畫才能和書畫收藏,無疑也刺激了王鐸的書畫創作。
來源 l《紫禁城》(201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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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廖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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