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的平壤,我在金日成廣場撞見個“小偷”。
穿灰布衫的老頭正佝僂著擦拭銅像底座,見我舉相機,他慌得把抹布藏身后,像犯錯的孩子。我認出他是廣場清潔工——三天前我們合影時,他偷偷把掉漆的軍功章別在了衣領內側。
“您每天都擦銅像?”我用翻譯軟件問。
他掏出手帕包著的照片:1953年,青年時的他站在廢墟中,背后是彈痕累累的旗桿。“當年我和中國工兵一起立起第一根國旗桿。”他指著照片里穿中山裝的背影:“這是老李,河北人,回國前留給我半包大前門……”
晨光中,他忽然拽我去廣場東角。扒開冬青叢,有塊磚上刻著“中朝友誼”四個稚嫩的漢字。“老李的兒子前年來找過。”他眼角閃著水光,“我告訴他,他父親是平壤重建時,唯一獲準在廣場抽煙的中國人。”
少年宮的眼淚訂單
萬景臺少年宮的舞蹈教室內,十二歲的樸慧琳在跳《白毛女》。當她騰空劈叉時,褲腳滑落露出小腿上的青紫淤痕。上海舞蹈老師陳姐沖上去掀開地毯——下面是水泥地,連緩沖墊都沒有。
“為什么不鋪地膠?”李導翻譯時聲音發抖。
“省下的錢能給中國災區孩子買書包。”小姑娘撩起褲管,傷疤組成了中國地圖輪廓:“黑龍江這里是凍瘡,南沙群島是練旋轉時摔的……”
我們連夜湊錢買了二十箱地膠,卻在貨運站被海關扣下。僵持四小時后,滿頭大汗的貨運員遞來單據:“加急費我們出,但請別寫捐贈——孩子們要知道,這是用他們跳《黃河頌》的獎金買的。”
制藥廠的穿越藥香
平壤制藥廠的走廊像條時光隧道,1953年中國援建的老式生產線仍在運轉。當車間主任聽說我是中醫后代,突然打開帶三道鎖的倉庫。
塵封的木箱里,碼著印有“保家衛國”字樣的中藥包,艾草香混著發黃的說明書飄散。“非典時本想送回中國,但列車停運……”他摩挲著蟲蛀的麻袋,“今天請帶走它們,新的疫情或許用得上。”
我們搬運時,老工人們集體唱起《志愿軍戰歌》。音浪震落墻上的生產守則,背面竟是用毛筆寫的1951年生產記錄:“今日為前線制備止血散三百斤,中國同志讓出最后半袋紅糖。”
被暴雨沖出的秘密
參觀南浦水閘那日,暴雨突至。躲進值班室時,我發現墻上泛黃的《防汛圖》標著漢字,老閘工醉醺醺地嘟囔:“這圖是你爺爺那輩人畫的……”
原來他祖父曾給中國工程師當助手。“1953年建閘時,你爺爺總把雞蛋讓給我爸。”他翻出個鐵皮飯盒,盒蓋上砸著“沈陽重型機械廠”鋼印,“看!你爺爺用飯盒給他換了個鋁水壺,說朝鮮冬天冷,金屬飯盒凍嘴。”
更震撼的是他家的“傳家寶”——用油布裹著的筆記本,記滿中文技術參數,扉頁寫著:“贈朝鮮同志:水利是農業命脈——毛澤東”。當我們拍下這頁時,他忽然對著鏡頭跪地磕頭:“請告訴中國人,南浦大閘六十年沒漏過一滴水!”
平壤地鐵的歌聲
深入地下200米的地鐵站,我遭遇了最“荒謬”的查票。
檢票員大爺捏著我的車票反復端詳,突然拽進值班室。他從鐵柜取出冊子——竟是1973年北京地鐵參觀團的簽名簿!“找找有沒有你認識的人!”他眼睛發亮,“他們教我唱《東方紅》,我教他們腌辣白菜。”
當列車進站時,他突然挺胸高歌:“東方紅,太陽升——”整個站臺的朝鮮民眾自然接唱,驚得歐洲游客目瞪口呆。原來這是老一輩地鐵員的秘密儀式,每當中俄列車進站,他們便用這種方式致敬歲月。
糧倉里的生死賬本
在黃海南道的合作農場,我摸到本浸血的賬本。
泛黃的封皮上彈孔猶存,內頁用中文和朝文交替記錄:“1951.9.12 中國人民志愿軍第38軍捐高粱三千斤”“1952.4.7 吉林延邊崔大娘寄咸菜五十壇”。
管糧倉的阿媽妮跪坐在草席上,給我看肩頭的刺青——數字“38”:“這是我出生時,中國軍醫給刺的,說要是他們撤了,這孩子能換口飯吃。”她掀起糧垛,露出半箱1976年的河北紅薯干:“唐山地震時沒來得及運,現在成了種子博物館。”
我們離開時,她往每人衣袋塞了把帶殼稻谷:“這是用當年中國稻種育的新品種,叫‘友誼珍珠’。撒在故鄉土里,來年告訴我發了多少芽。”
夜闖軍事線的暖光
行程最后夜,我偷溜出酒店想拍星空。
沿著大同江走了兩公里,卻被探照燈鎖定。持槍士兵沖來時,我絕望地想起那些“朝鮮拘禁外國人”的新聞。
誰知他檢查完相機,竟打開手電筒當腳燈:“這里角度不好,我帶你去瞭望塔。”百米高塔上,他指著三八線方向的燈火:“看!韓國那邊也用中國產的太陽能板。”
下塔時,他忽然從崗亭端出碗溫熱的打糕:“我爺爺說,當年中國偵察兵常來偷吃軍糧。”月光下,他槍管上系著的紅繩,與我包上阿媽妮送的平安結一模一樣。
【后記】
歸國半年后,我收到個褪色的軍郵包裹。
打開是卷膠片,拍攝于1953年的朝鮮——中國工兵與朝鮮百姓共扛梁柱,年輕士兵脖頸系著阿媽妮送的白毛巾。膠卷盒里有張字條:“爺爺說,要傳給看懂那雙眼睛的人。”
如今那些稻谷已在我家鄉的鹽堿地抽穗。農科所檢測時驚呼奇跡:“這品種竟含1950年代中國稻種基因!”每當金秋時節,我總在稻浪中聽見南浦水閘的轟鳴、平壤地鐵的歌聲、以及那個擦拭銅像的老人反復呢喃:“老李啊,現在的平壤,到處都有中國幫忙蓋的樓……”
昨夜女兒指著星空問:“朝鮮的月亮和我們一樣嗎?”我把她抱到窗前,月光正照著書桌上的銅頂針、千紙鶴、藥草包。那些穿越戰火與時光的信物,在月色中泛起溫柔的包漿,仿佛在說:
同一輪明月照拂的土地上,所有堅冰都將化作春水,所有離別終會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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