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簌簌時》
老杏樹又開花了。一簇簇粉白的花瓣在四月的風里簌簌地落,鋪滿了整個院子。我站在樹下,恍惚間似乎又看見母親坐在那里,膝上擱著一籃青菜,手指靈巧地掐去老根。陽光透過花枝,在她銀白的發間投下斑駁的光影。
母親極愛這株杏樹。自我記事起,它便已這般粗壯,樹干上溝壑縱橫,像極了母親后來布滿皺紋的手背。每年花開時節,常有鄰家婦人踱來,母親便挪出半張板凳,兩人并坐著說些家長里短。花開得最盛時,常有花瓣落在她們肩頭,母親也不拂去,任那粉白點綴她靛青的衣衫。
待得花落結果,黃里透紅的杏子便成了母親饋贈鄰里的禮物。她挎著竹籃,踮腳摘果的模樣,竟還帶著幾分少女的輕盈。那時節,她總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衣襟上沾著杏子的香氣。如今想來,那香氣里還裹著母親特有的味道——是灶臺間的煙火氣,是曬過太陽的被褥味,是經年不散的雪花膏的淡香。
母親生得美。即便八旬過后,那美也不曾褪去,反而沉淀出一種貴氣。她高顴骨,丹鳳眼,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后來為侍奉雙親,辭了城里的好差事,下嫁寒門。這些往事她從不提起,只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我聽見她對著老相冊輕嘆。相冊里夾著她年輕時在礦務局工作的照片,燙著卷發,眉眼如畫。
臨終那夜,母親說了許多話。八十八年的人生在她唇齒間翻滾,愛恨情仇,憧憬失望,如走馬燈般流轉。我握著她漸漸冰涼的手,看她胸膛微弱起伏,像秋日里將息的蟬。她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念叨著兒女們的名字,又說起院里的杏樹該剪枝了。天將亮時,她忽然安靜下來,嘴角噙著笑,仿佛看見了什么極好的景致。
“杏花開得正好。”她最后說。
其實那時花苞才剛鼓起。母親終究沒等到花開。
如今我回到老屋,灶臺積了灰,晾衣繩空蕩蕩地懸著。井臺邊的青苔更厚了,井水卻依然清冽。我掬一捧飲下,竟嘗出母親煮的小米粥的味道。老杏樹今年開得格外盛,風過時,花瓣如雪紛飛。我坐在母親常坐的位置,看日光移動,影子漸長。
母親一生如這杏樹,扎根瘠土,卻開出滿樹芳華。她將苦澀深埋地下,只讓甘甜結成果實贈與他人。現在花瓣落在我肩頭,我學著母親的樣子不去拂拭。恍惚中,似乎聽見她說:
“花開花落自有時。”杏花簌簌,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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