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簌簌飛》
老杏樹又開花了。一簇簇粉白的花瓣在四月的風里簌簌而落,鋪滿了整個院子。我站在樹下,恍惚間看見母親仍坐在那里,膝上擱著菜籃,手指靈巧地剝著豆莢。陽光透過花枝,在她銀白的發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母親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老了也依然貴氣。她的美不在皮相,而在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子堅韌與寬厚。八十八載春秋,她如這株老杏樹一般,在貧瘠的土壤里深深扎根,卻開出最繁茂的花。記得每年杏子熟時,她總要摘下滿筐黃里透紅的果實,挨家挨戶送給鄰里。那些杏子沾著她的體溫,甜中帶著微酸,恰似她的人生。
臨終前夜,母親在老屋里自言自語了許久。八十八年的愛恨情仇,如走馬燈般從她唇間流淌而出。我守在一旁,聽她細數兒女們的種種,哪個讓她驕傲,哪個叫她牽掛。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卻仍倔強地絮叨著,像是不愿向黑夜屈服。天亮時她昏昏睡去,面容安詳如嬰孩。那晚八點半,她突然松開了攥緊人間的手。
灶臺積了灰,晾衣繩空蕩蕩地飄著。井臺上的水桶倒扣著,再沒人去搖動那吱呀作響的轆轤。唯有老杏樹不管不顧地開著花,年復一年。風過時,花瓣如雪紛飛,有幾片落在我肩頭,竟帶著母親指尖的溫度。
她一生節儉,總把兒女給的錢偷偷塞回我們的行囊。晚年失眠嚴重,唯獨我回家睡在她身旁時,才能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想來我亦是如此,唯有枕著母親的氣息,方能尋回兒時那種無懼風雨的安穩。她是這般剛強,父親走后獨自守著老屋,病痛自己咬牙挺著,電話里永遠只說“都好”。
1937年出生的母親,曾有過截然不同的人生可能。高小文化的她做過縣人大代表,在礦務局當過工會干事,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卻為侍奉雙親毅然回鄉,嫁給肯做上門女婿的父親,養大喪母的侄兒。她從不抱怨,只說“命當如此。”也從未后悔從城里回到鄉下。如今我才懂得,這四字里含著多少隱忍與擔當。
清明回家整理遺物,在樟木箱底發現一摞信紙。母親用工整的字跡記錄著每個子女的生日、電話號碼、第一次離家的時間。最后一頁寫著:“杏樹開花時,春華該回來了。”墨跡已褪色,紙角被她摩挲得發毛。
昨夜夢里,見母親站在杏花雨里沖我微笑。醒來時月光正照在空蕩蕩的炕頭上,恍惚聽見她說:“世界不在遠方,就在你心里裝著的地方。”晨起推窗,幾片花瓣隨風卷入,落在枕畔,落在我的余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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