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是與宏大歷史敘述有一定距離的私人場域。“書信里的宋人”基于宋代士大夫之間的私人往來信件,力圖帶領讀者走進宋代士人的內心世界。
慶歷元年(1041)正月,陜西延州城(今延安地區),52歲的范仲淹得到手下通報,說寨主高延德求見。范仲淹接見了高延德,見面后得知高延德是來為西夏皇帝李元昊傳口信的,說李元昊想求和,約范仲淹幾天后在保安軍見面談判。
此時是宋夏戰爭爆發的第二年,正是形勢焦灼的時候,李元昊突然派人求和,是真是假?如此重大的事,李元昊不派使者,不拿文書,只讓一個寨主來傳話,實在有些兒戲。范仲淹覺得肯定又是李元昊在使詐,他之前也干過這種事。于是范仲淹就給李元昊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如果真心求和,就應該正式一些,否則自己沒法報給朝廷。范仲淹寫完信之后,派手下韓周作為自己的代表,跟寨主高延德一起去見李元昊。然而就是這封信,險些給范仲淹帶來殺身之禍。
故宮博物院藏有一篇范仲淹寫的《邊事帖》(圖1),這是他寫給朋友的一封信。本文圍繞《邊事帖》,講講范仲淹在西北御邊的經歷,特別是他在戰場上表現出來的軍事才能和智慧,以及帖中提到的教育問題。
(宋)范仲淹《邊事帖》,縱30.5厘米,橫42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這是個好消息
《邊事帖》內容如下:
仲淹再拜,知府刑部仁兄。
“仲淹”二字寫得小小的,這是一種書信禮儀,表示謙卑。“再拜”是拜兩次的意思,這是古代書信中常用的一個敬詞。“知府刑部仁兄”是對收信人的稱呼。
伏惟起居萬福。施鄉曲之惠,占江山之勝,優哉樂乎。
祝您起居萬福。您在我的家鄉廣施恩惠,那里山美水美,您應該過得很快樂。
此間邊事夙夜勞苦,仗朝廷威靈,即目寧息,亦漸有倫序。
我這里的邊防之事雖日夜勞苦,但仰仗朝廷神威,現在到處都很安寧,也越來越有秩序。
鄉中交親,俱荷大庇,幸甚。
我家鄉的親人朋友都得到您的庇佑,真是萬分有幸!
師道之奇,尤近教育。
您倡導的“師道”令人稱奇,非常接近教育的根本。
乞自重自重。不宣。
希望您多多保重,不多說了。
仲淹拜上,知府刑部仁兄左右。三月十日。
這是落款。
范仲淹這封信可以作為宋代標準書信格式的范本。他在信的開頭先寫了自己的名和敬詞“仲淹再拜”,然后寫了對收信人的稱呼“知府刑部仁兄”;落款時也寫了自己的名和敬詞,以及對收信人的稱呼,后面又加了一個敬詞“左右”,字面意思是“我侍奉在您左右”,最后寫了時間。
另外,信中每寫到與收信人有關的詞語或需要尊敬的事物,都會另起一列或空格,這叫“提行”和“闕詞”。如“起居”“悠哉樂乎”“大庇”“師道”“自重”都是與收信人有關的詞,而“鄉曲”“朝廷”“鄉中”是需要尊敬的事物。“提行”和“闕詞”是古人書信中列與列長短錯落的原因。
宋人流傳至今的書信有數百篇,大多都是熟人之間的信,所以能把各項書信禮儀都寫得很到位的是少數。范仲淹的書信卻都能把各項書儀都照顧到,說明他是一個非常謙遜有禮、性格嚴謹的人。
這篇書信是寫給誰的呢?范仲淹稱呼他“知府刑部仁兄”,說明收信人的差遣是知州或知府,他的官銜是“刑部”的某個官,如刑部員外郎、刑部郎中等,且收信人年齡比范仲淹要大。單憑這幾項信息還不足以找出收信人是誰,但結合書信中幾個關鍵詞,就可以做出判斷。
首先,根據“邊事”可知范仲淹正在西北御邊,結合他的工作履歷可將這封信的時間鎖定在康定元年(1040)至慶歷三年(1043)之間,再根據“即目寧息,亦漸有倫序”可知大概率是在慶歷三年(1043),因為前兩三年宋軍接連大敗,一直處于緊張防守的狀態,直到最后一年時才具備“即目寧息,亦漸有倫序”的條件。信中落款時間是三月十日,所以可推知這封信大概率寫于慶歷三年三月十日。
其次,根據“施鄉曲之惠”“鄉中交親,俱荷大庇”可知收信人是在范仲淹的家鄉擔任知州。范仲淹的籍貫是蘇州,他父親是蘇州人,但范仲淹的出生地不是蘇州,而是在今天的河北正定(一說江蘇徐州)。他的父親宦游時,帶著母親一起,范仲淹就降生于宦游途中。范仲淹出生才一年,父親就去世了,窮苦無依的母親帶著他改嫁給一個朱姓山東官員,范仲淹也改名朱說。范仲淹二十多歲時才得知自己的身世,直到入仕為官之后才改回了范姓并認祖歸宗,之后他就一直把蘇州視作自己的家鄉。
經過查詢史料,慶歷三年三月的蘇州知州是富嚴,富嚴此時的官銜是“刑部郎中”,與范仲淹信中的稱呼“刑部”相符。富嚴是一位勤政愛民的好官,他應該是因為不愿意看到戰爭持續帶給百姓的經濟壓力,所以才給身處前線的范仲淹寫信詢問戰爭形勢。曾在基層工作多年的范仲淹應該非常能理解朋友的心情,三年多的戰爭消耗了大量的財物,這些財物很大一部分都得由各地官府從民間征收,不僅老百姓快被榨干了,官員們的日子也不好過。所以范仲淹在信中先介紹了自己的近況,“此間邊事夙夜勞苦”,表明自己在盡力早日贏得戰爭,然后又介紹了邊疆形勢,“即目寧息,亦漸有倫序”。
范仲淹不便在信中對朋友說得太詳細,但是這寥寥數語對于在后方焦急期盼戰爭結束的富嚴來說,應該也是足以寬心的好消息了。
宋朝與西夏的恩怨
范仲淹參與的這場戰爭,是宋朝和西夏之間的第一次大規模戰爭。西夏作為一個與宋、遼、金并立爭雄近兩百年的王朝,卻一直比較神秘。西夏是由西北地區的黨項族建立的政權。黨項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發端于青藏高原,后逐步遷移至黃土高原。唐末“黃巢起義”爆發后,黨項族首領拓跋思恭出兵助唐,被賜姓“李”,并被封為“夏州節度使”,也稱“定難軍節度使”,占據銀、夏、綏、宥、靜五州之地,正式成為一支割據力量。
宋朝建立之后,黨項首領李彝興繼續率部臣服宋朝,宋朝也繼續封他為定難軍節度使,兩國數十年間相安無事。到李彝興的孫子李繼捧繼任首領之后,李繼捧威信不足,無法統御本部,于是將五州之地獻于宋朝。宋太宗面對天上突然掉下的大餡餅,開懷笑納。可是這免費的“餡餅”不是那么好吃的,李繼捧的族弟李繼遷不想當宋朝的臣民,就逃出城去,率眾自立,逐步搶奪黨項族原來的五州之地。
宋朝將李繼遷視為叛賊,多次派兵圍剿,卻都沒能將李繼遷剿滅。李繼遷一邊打一邊跟宋朝說好話,為自己爭取生存空間。宋朝無奈之下也只能承認他的存在,再次封他為定難軍節度使。李繼遷憑借不屈的意志和靈活的策略頑強生存,同時依附于宋和遼,兩邊借勢,逐步發展壯大,宋、遼、夏三國開始維持“三角平衡”。
經過李繼遷和兒子李德明、孫子李元昊三代的經營,他們將版圖擴大至橫跨今天的陜、甘、寧、青、蒙,面積約相當于宋朝國土的五分之一,而且訓練出了強悍的游牧騎兵。到李元昊掌權時,他看自己有這么大的家業還要依附于宋和遼,在他們面前唯唯諾諾,覺得十分憋屈,他也想當皇帝,跟宋遼兩國皇帝平起平坐。
經過數年的運籌,宋寶元元年(1038),35歲的李元昊正式稱帝,建立大夏國,定都興慶府(今寧夏首府銀川)。由于它地理位置靠西,所以史稱西夏。
宋朝見李元昊自立為帝,立即削去其一切封賞,斷絕與西夏的貿易往來,并向邊境增兵,準備討伐狂妄的李元昊,兩國再次翻臉。康定元年(1040)春,西夏首先發起進攻,宋軍慘敗。慘敗的原因不是宋軍人少兵弱,而是將領水平不行。宋朝廷見狀立即往西北增派將領,這卻把仁宗皇帝難住了,因為經過幾十年和平的環境,宋朝已經很難找出善于領兵打仗的將領了。而且當時的戰區領導都是由文臣擔任,可是文臣當中有幾個善于領兵打仗呢?
這時知制誥韓琦從蜀地出差回來,跟仁宗談論起西北的軍事,非常有見解。仁宗立即任命他為陜西安撫使,赴西北視察軍事。韓琦到陜西前線之后,發現形勢很嚴峻,沒有良將統攬全局,數十萬大軍分布在漫長的邊境線上就像一盤散沙。韓琦心里有一個人選,但卻不敢跟皇帝說,因為這個人是范仲淹。
四年前,范仲淹彈劾宰相呂夷簡,卻落了個“朋黨”的罪名被外放,后來仁宗專門下詔,警告群臣“戒朋黨”。韓琦擔心如果此時他推薦范仲淹,鬧不好自己也得落個“朋黨”的罪名而受罰。可是現在正值國家用人之際,他如果因為懼怕受罰而不敢推薦人才,那豈不是耽誤國事嗎?
思慮再三,韓琦還是給皇帝上疏推薦了范仲淹,并寫了這樣一句“若涉朋比,誤國家事,當族”,意思是,如果我是因為勾結朋黨才推薦范仲淹,最后耽誤了國家大事,那就請滅我全族。仁宗見韓琦說了這么重的話,而且前線確實緊缺將才,也就不再追究“朋黨”的事了,將正擔任越州知州的范仲淹調往西北。
為什么韓琦寧可壓上全族性命也要推薦范仲淹呢?范仲淹之前可從來沒打過仗。韓琦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沒有更合適的人,另一方面是因為范仲淹之前曾多次上書談論邊事,表現出了卓越的軍事眼光。他在十幾年前就曾給朝廷上書,說邊疆缺乏精兵良將,官兵只知道搞錢享樂,而且邊疆地區糧食生產能力不足,很容易讓周邊民族乘虛而入。他還專門指出,西北邊疆雖然暫時很和平,但是一定要居安思危,做好戰備工作,否則一旦起戰事,必然失敗。事后來看,范仲淹的分析是非常準確的,只可惜他人微言輕,沒有引起朝廷重視。
范仲淹不僅對邊防存在的問題洞若觀火,還給出了具體建議。針對缺乏將才的問題,他建議一定要大量培養軍事人才。當時孫子兵法、吳起兵法這類兵書被列為禁書,以防止將官學會了之后造反,范仲淹認為應該在那些“根正苗紅”的家族中挑選將才,秘密授予兵書讓他們學習,并且安排他們到邊疆歷練;另外也要在文官當中挑選那些對軍事感興趣的人,也讓他們學習兵法;同時還建議朝廷重啟武舉考試,在平民當中選拔將才。針對邊疆糧食不足的問題,他建議讓邊疆地區的官員集思廣益,謀劃解決方案,還建議實行屯田,也就是組織士兵或流民耕種土地,獲取軍糧。如果朝廷真的能夠重視范仲淹的這些言論,或許就不會有十幾年后的西夏入侵,即便西夏入侵,宋朝也不至于無人可用。
范仲淹臨危受命,到達西北之后,立即視察邊防,并上疏談論西北兵事,他的見解深刻而獨到,于是朝廷任命他為陜西經略安撫副使同管勾都部署司事,相當于西北戰區副總指揮。過了沒多久,韓琦也被任命為副總指揮。當時的總指揮是夏竦,夏竦、范仲淹、韓琦又各自招募了自己的助手,至此,宋軍抗擊西夏的“戰區指揮團”組建完成。
仁宗委派韓琦赴西北時,曾對他說:“異類猖獗,官軍不習戰,故數出無功,今因小警,乃開后福。”意思是宋軍好久沒打仗了,有點生疏,這次失敗是個警示,后面吸取教訓會好起來的。仁宗這番話代表了當時很多官員的想法,他們覺得宋軍是很強大的,不可能打不過西夏這群野蠻異類,這次失敗只是一時失誤。事實真的如此嗎?新組建的“指揮團”能否帶領宋軍“開后福”呢?
戰略分歧
當指揮官各就各位,數十萬大軍和糧草器械也部署到位之后,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最基本的戰略問題:是攻還是守。攻就是立即集結數十萬大軍攻入西夏境內,一舉將其殲滅;守就是先做好防守,不讓西夏有可乘之機,待時機成熟再考慮進攻。
針對這個問題,朝堂和前線都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攻策”,一派主張“守策”,這兩派的主張各有其優點,也各有其缺點。“攻策”的優點是可以速戰速決,減少持久戰對國力的消耗,缺點是風險大,一旦進攻失利,損失巨大。“守策”的優點是風險小,可以盡可能地保存實力,缺點是戰線拉得長,要將兵力分散于上千公里的邊境線上,且長期對峙對國力消耗巨大。
這兩個方案的本質區別其實在于對目前的宋軍實力如何看待。主張“攻策”的人對宋軍實力有充足信心,認為可以一舉殲滅西夏,一勞永逸;主張“守策”的人對宋軍當前的實力沒有信心,認為應該先改善自身防守,立于不敗之地,再考慮進攻。
范仲淹主張“守策”,他的主張不是憑空想的,而是深入調研后得出來的結論。
在范仲淹看來,西夏之所以敢大舉進攻宋朝,是因為宋朝的邊界地區防守太差,才給了敵人可乘之機,所以當務之急是充分加強沿邊城寨的戰備狀況和防守能力。西夏的游牧騎兵擅長野戰,但不擅長攻城,只要能夠加強防守,就可以抵御他們的進攻。另外,當敵人來進犯的時候,就堅壁清野,將人和物資都挪到城里來,使他們搶不到任何東西。同時,各城寨之間有事要互相救援。這樣堅持兩三年,西夏人打打不贏,搶又搶不到東西,只能自我消耗,他們就疲軟了,到時再發動進攻,一舉將其殲滅。
針對很多人主張的“攻策”,范仲淹認為,幾十萬大軍攻入西夏境內,氣候、地形都不熟悉,糧草運輸也很困難,而且宋朝的步兵面對西夏靈活的騎兵,有天然的不利因素。另外,大部隊開進西夏,要穿過沙漠,很容易遭到西夏伏擊,困在沙漠中斷糧斷水,然后就會被西夏人一鍋端。再者,太宗時期就曾大軍討伐西夏,當時宋朝還有很多開國時期的精兵良將,黨項人也還沒那么強大,都沒把他們打敗。而當前的宋軍既沒有精兵宿將,也沒有與西夏作戰的經驗,而且西夏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氣焰正盛,宋軍憑什么取勝呢?總之,任何一項因素都可能導致宋軍失敗,所以范仲淹反對主動進攻。至于錢糧不足的問題,他仍然建議實行屯田。
對于范仲淹來說,真正難的其實不是如何贏得這場戰爭,而是如何讓別人接受自己的主張,如何讓那些盲目自信的人頭腦清醒。所以,在跟西夏打仗之前,范仲淹要先打一場內部的溝通仗。
攻守之爭
戰區的主要領導是三位,除了范仲淹,還有夏竦和韓琦,先說總指揮夏竦。夏竦是最早被派往陜西的統帥之一,他精通歷史,所以也研究了宋朝跟黨項人的對戰史,而且他研究之后的結論跟范仲淹類似,太宗皇帝當年擁有那么多精兵良將,五路伐夏都失敗了,現在就更別想了。他認為宋夏之間將是一場持久戰,宋朝要想贏得戰爭,只能采取加強防守的戰略。
也就是說,在大的戰略方向上,夏竦和范仲淹的觀點是一致的,但不代表他就會支持范仲淹,因為夏竦的立場沒有那么堅定。夏竦不像范仲淹那么富有家國情懷,范仲淹為了國家利益可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而夏竦更多考慮的是個人利益,隨時可能為了個人利益而改變主張。所以,雖然他是總指揮,但他不會明確堅持某個主張,而是會隨機應變。
再說與范仲淹同為副總指揮的韓琦。韓琦主張“攻策”,此時的韓琦才30歲,年輕氣盛且雄心勃勃,渴望通過這場戰爭建功立業。他相信在自己和一眾將領的帶領下,必然可以一舉打敗西夏,根本不需要長期消耗國力。
兩個副總指揮一個主張攻,一個主張守,總指揮夏竦見兩個副手各執一策,就兩邊都不得罪,他知道這件事干系重大,不想過多承擔責任,就不發表自己的主張,所以指揮團內部一比一打平。夏竦把球踢給了朝廷。他給朝廷寫了一篇奏章,綜合范仲淹和韓琦的觀點,制定了攻、守二策,然后命韓琦帶著這篇奏章,快馬加鞭奔赴京城,讓仁宗皇帝去做選擇。
仁宗皇帝看完夏竦的奏章,也拿不定主意,就把這篇奏章發給東、西二府的大臣們討論。大臣們討論得很激烈,最后攻策占了上風。此時已經進入十月了,于是朝廷下令,第二年開春,大軍討伐西夏。
得到朝廷的命令之后,韓琦自然是積極響應和備戰,夏竦雖然內心主張守策,但他見朝廷都下令要進攻了,于是也開始準備進攻了。唯獨范仲淹犯了難。如果聽從詔命,主動出擊,那就是置數十萬大軍于險境;如果不照辦,那就是抗命,還會得罪那些主張進攻的人,說不定還會被扣一個“懼戰”的帽子。
在這件事上,范仲淹充分顯示了他的溝通技巧,他給朝廷上了一篇奏章。在這篇奏章里,他先是找理由延緩出兵日期,說剛開春天寒地凍,行軍困難,糧草也不好運輸,一旦困在冰天雪地將十分危險,不如先緩緩,等天氣暖和點了再出兵;另外他又說,經過幾個月的整頓,邊防已經大為改善,西夏人或許已經不敢來犯了,所以應該想辦法招降西夏,如果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是為上策也;最后他又說,他所管轄的延州(今延安)地區一直是西夏進貢的通道,為了彰顯宋朝方面招降的誠意,不要把和平之路堵死了,所以他這一路最好先按兵不動,只要西夏愿意認輸,他們隨時可以來進貢。
總之,范仲淹通篇都沒有反對出兵,但是又找了各種理由來拖延出兵。提交了奏章之后,還沒等朝廷回復,范仲淹就又上疏給朝廷,他就像個老父親一樣,把問題掰開了揉碎了說給仁宗皇帝聽。
就在這個時候,范仲淹的好朋友尹洙來找他了。尹洙是韓琦的助手,他這次來是替韓琦當說客的,希望范仲淹能夠聽從朝廷的詔令,趕緊整軍備戰,跟韓琦一起發兵。尹洙與范仲淹交情頗深,當年范仲淹因彈劾宰相呂夷簡而被貶,尹洙主動跟朝廷說自己是范仲淹的同黨,要求跟范仲淹同貶,這種情義令范仲淹終生難忘,所以韓琦派尹洙當說客當然是最佳人選。可是范仲淹態度依然非常堅決,在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上,他一點都不徇私情。
尹洙見范仲淹不答應,就賴著不走。范仲淹也不趕他,每天好吃好喝招待,就是不同意發兵。過了幾天,朝廷針對范仲淹奏章的批復下來了,范仲淹的申請被批準了。這下他更理直氣壯了,把朝廷的批復拿給尹洙看,說朝廷已經同意他這一路不出兵了。
估計尹洙出發前,韓琦給他下了死命令,讓他一定要說服范仲淹,所以尹洙還是賴在范仲淹面前,天天跟他軟磨硬泡。一直過了二十多天,尹洙嘴皮子都要說破了,范仲淹一點心軟的跡象都沒有。尹洙沒辦法,只能啟程回去找韓琦復命。
在尹洙勸說范仲淹的過程中,夏竦和韓琦也沒閑著,他們分別給朝廷上奏章,說原來計劃是兩路兵馬一齊出動,現在范仲淹不出兵,只剩韓琦一路,勝算太小,希望朝廷能給范仲淹單下一道旨意,命令他一起出兵。
就在他們等待朝廷批復的過程中,出事了。西夏李元昊又率領大軍打過來了,西夏上一次入侵的目標是延州,這次他們見范仲淹駐防的延州守備非常完善,未敢輕舉妄動,就選擇了韓琦的防區。韓琦派兵出城作戰,結果中了西夏兵的埋伏,一萬余人全軍覆沒,這就是宋夏戰爭史上的“好水川之戰”,也是宋軍與西夏交戰中的第二場大敗。
面對這樣的結局,韓琦終于知道,不能跟西夏騎兵在野外硬碰硬,還是范仲淹的防守策略更可靠,于是他也不再主張主動出擊,而是踏踏實實修城堡。朝廷把他調到秦州擔任知州,他花巨資給破敗的老秦州城做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加固工程。一有戰事,就把老百姓和牲畜都遷到城里來,城門一關,西夏人什么也搶不到,攻城也攻不下,這就是采用了范仲淹的策略。
面對宋軍再次慘敗,皇帝和朝廷大臣也開始清醒過來了,西夏軍能夠連續獲勝不是僥幸,而是他們真的很能打,宋軍還是先老老實實堅固城池,加強防守吧。于是,朝廷重新下令:以后不許主動出擊,只有在西夏軍打來的時候,才能給予反擊。自此,“守策”成為朝堂和軍隊的統一思想,幾十萬大軍保住了。
在局勢非常緊張、主戰情緒高漲的情況下,為什么從沒領過兵、打過仗的范仲淹卻能夠保持理智,看清局勢,做出正確的戰略判斷,并且還能巧妙地把局勢扭轉回來呢?首先是因為,范仲淹有很強的憂患意識,他在多年之前就開始研究邊疆形勢,鉆研軍事。另外,范仲淹還有一項非常強大的能力,那就是他的調研能力。不論政事、軍事,范仲淹從來不說大話、空話,他在對一件事發表意見之前,必定會做充分而詳盡的調研,確保自己的分析和建議有理有據。
范仲淹一到前線就開始做深入的調研,對于地形狀況、宋軍布防狀況、城寨堅固程度等都了如指掌,還不斷派出小股部隊進入西夏境內去試探西夏人的實力和作戰特點,做到了知己知彼,然后才開始提出自己的戰略主張,所以他的主張才能符合實際,最終被實踐證明是正確的。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范仲淹非常信奉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他這種實事求是的精神,在當時的官場上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明白了這些,再來看范仲淹的表現,就不足為奇了。
戰術能力與識人用人
作為一名軍事統帥,只懂戰略是不夠的,還必須懂戰術。如果說大的戰略可以通過調查研究來掌握,但指揮作戰的能力可不是那么容易獲得的,這是個術業有專攻的技術活,范仲淹是一名文官,他懂戰術嗎?我們再看一個他的故事。
西夏入侵宋朝的第一次戰斗——“三川口之戰”是在延州地區展開的,延州知州范雍承擔主要戰敗責任,被調離戰場。不久之后,范仲淹從內地來到戰區,也駐扎在延州。范仲淹先巡視了一圈延州城的軍事部署,他發現延州城共有一萬八千士兵,其中高級將領率領一萬士兵,中層將領率領五千士兵,低級將領率領三千士兵。敵人來了之后,不管敵軍數量有多少,都是低級將領的三千士兵先上,戰敗之后,再由中層將領的五千士兵上,最后是高級將領的一萬士兵上。
范仲淹認為,讓弱小部隊先上,強的部隊反而在后面,這樣必然失敗。所以,他將全城兵馬平均分為六隊,每隊三千人,由六個將領分管。敵人來了之后,根據敵軍的數量,每次派出去一部分,打累了再換一撥,輪番出戰,這樣每次派出去的兵馬戰力相當,而且能夠及時得到休息。范仲淹這種部署有效提升了宋軍的防御能力,所以在整個戰區得到推廣。
當西夏人得知了范仲淹的兵力部署之后,這樣說:“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數萬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他們說的“小范老子”就是范仲淹,“大范老子”是指前任延州知州范雍。西夏人只通過范仲淹調整城防部署就得出了結論,對范雍可以隨便欺負,但范仲淹是個懂行的人,絕對不可小視。從此之后,西夏人再也不敢打延州城的主意了,甚至只要是范仲淹所負責的防區,他們都盡量繞著走。
久而久之,連仁宗皇帝都認可了范仲淹就是一個很會打仗的將軍。在宋夏戰爭的第三年,西夏發起了入侵宋朝的第三次戰役——定川寨之戰,宋軍又是慘敗。這次戰役并不是發生在范仲淹的防區,但是他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率兵馳援。
仁宗得到西夏入侵定川寨的戰報之后,非常著急,他指著地圖說:“若仲淹出援,吾無憂矣。”很快,戰報又傳來,說范仲淹真的去支援了,他還沒到,西夏人就撤退了。仁宗大喜,說道:“吾固知仲淹可用也。”立即為范仲淹升官。
范仲淹之所以會排兵布陣,是因為他很早之前就料到邊疆不安,必有一戰,故而很早就開始研究兵法,對于如何排兵布陣了然于胸,等到了前線之后又立即深入實際,練兵的同時不斷派小股部隊去與西夏人作戰,獲得充足的作戰經驗,將自己的理論知識與實踐相結合,很快就成長為一名戰略、戰術兼備的優秀將領。
作為一名優秀的將領,還必須會識人,會用人,在這方面,范仲淹依然顯示了他超凡的眼光。在范仲淹駐扎延州期間,他主持修建了一座城池——青澗城。說起修青澗城,必須得提到一個人,那就是在宋夏戰爭期間成長起來的名將——種世衡。
種世衡比范仲淹年長4歲,他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叔叔名叫種放,是北宋初期有名的隱士,后來被皇帝請出山做官。種世衡小時候跟著叔叔長大,身上也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種世衡憑叔叔的恩蔭進入仕途,一直做的都是小官,后來到西北做了武官,在跟黨項人的對抗中逐步成長起來。
范仲淹慧眼識英才,大力培養他,給他錢糧、兵力,讓他擴充力量,逐步建立起了名震一時的“種家軍”。在當時,種家軍的名號比我們熟知的楊家將要響亮得多。為保衛大宋,種家五代數十人戰死疆場。《水滸傳》當中的“老種經略相公”和“小種經略相公”的原型就是種世衡的后代。
種世衡到延州之后,見延州東北方向守備空虛,敵人吃個早飯的工夫就可以溜達進來搶東西。他就跟當時駐防延州的范仲淹建議,將延州東北方向一座廢棄的古城重新修復起來,可以抵擋西夏兵。范仲淹一聽,這是個好主意,就讓種世衡負責這個工程。西夏人見宋兵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筑城,擋他們的財路,他們當然不干,就不斷派兵騷擾。種世衡就一邊跟西夏人打仗,一邊修城。
這個古城所在的位置海拔高,到處是石子,沒有水源。種世衡就下令挖井,一直挖到150尺,都挖到石頭了也沒看見水,士卒們都放棄了。種世衡就下令,每挖出一筐石頭,賞一百錢。重賞之下,大家又開始使勁挖,結果清泉噴涌而出,這個地方就被命名為“青澗城”。
在大西北,有水就會有人,有人就可以辦很多事,但是要讓這座孤城重新被喚醒,還需要很多錢糧物資。朝廷給不了那么多錢糧,種世衡就艱苦創業,自力更生。他開發了兩千頃土地種糧,還利用靈活的頭腦廣開生意之門,發展商業,整座城被盤活了,成為邊境上的重要防守力量。
種世衡非常善于使用計謀,西夏有一對野利兄弟,是李元昊的左膀右臂,種世衡巧妙地使用反間計,讓李元昊殺了野利兄弟,大大削弱了李元昊的力量。他還非常會做“統戰工作”。西北邊境一帶有很多少數民族,很多部落對宋朝官員有意見,不服管理,成為邊境上的不安定因素。種世衡恩威并施,收攏人心,讓他們為宋軍服務,成為抗擊西夏的重要力量。
除了種士衡,范仲淹還提攜了名將狄青。狄青從一名士兵逐步成長為西北邊境上的武將,范仲淹見了狄青之后,認為他有良將之才,就將一本《呂氏春秋》送給他,希望他不要只做一名莽夫,還要學文化,懂歷史。狄青從此用功讀書,通曉了秦漢以來的全部兵法,成為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將軍。
西夏終求和
在積極加強宋軍邊防能力的同時,范仲淹始終在研究一件事,那就是怎樣才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要實現這個目的,除了讓自身變得強大,外交談判也是十分重要的,范仲淹就曾嘗試跟李元昊進行談判。
自宋夏開戰以來,西夏皇帝李元昊經常使用詐術,不是詐降,就是詐敗,設計各種圈套,宋軍沒少上他的當。宋朝與西夏的第一次大戰“三川口之戰”之所以失敗,就是延州知州范雍輕信李元昊的求和而導致。宋朝見李元昊沒有契約精神,就嚴令邊境的將官們,不準私下與西夏有任何往來,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先上報朝廷,由朝廷來定奪,免得又中了李元昊的詭計。
李元昊派寨主高延德來跟范仲淹約談判時間和地點,范仲淹料到李元昊又在使詐,就給李元昊寫了一封長信,說如果西夏真想求和,就要有正式的態度,然后掏出一顆長者之心,對李元昊諄諄教導,希望他放棄帝號,繼續歸順宋朝。范仲淹寫完之后派下屬韓周送給李元昊。李元昊沒有立即回信,而是將韓周扣押,然后發動了入侵宋朝的第二場大戰“好水川之戰”,可見他的求和只是詐術,是為了讓宋軍放松警惕,方便他進攻。
西夏大勝之后,李元昊乘勝給宋仁宗寫了一封信,并派使者跟隨韓周一起送到范仲淹麾下,范仲淹一看,這封信里充斥著傲慢侮辱的語言,不堪入目,就當著使者的面把信給燒了。過后,他又把這封信復寫了一遍,但是把那些侮辱性的言辭刪掉了,只保留了關鍵內容,然后上交朝廷。
朝中大臣讀完范仲淹改寫的信之后,討論的焦點并不是李元昊這封信的內容,而是如何處罰范仲淹,因為范仲淹不該擅自做主跟西夏進行外交活動,更不應該將西夏皇帝寫給宋朝皇帝的信燒毀,副宰相宋庠甚至跟仁宗建議斬殺范仲淹。最后,經過其他大臣說情,仁宗考慮到范仲淹也是一片忠心,而且正值用人之際,就沒有對他予以重責,只是將他貶官一級。
慶歷三年(1043)春,陜西涇州(今甘肅省涇川縣),已升任陜西四路都部署、經略安撫兼沿邊招討使的范仲淹收到一份諜報:西人請和。
此時宋夏戰爭已經進入第四個年頭,雖然宋朝和西夏的幾次戰役都是以宋軍失敗結束,但畢竟只是局部性戰役,每次損失人數大約在一萬余人,對于駐守西北的數十萬大軍來說,并沒有傷筋動骨。經過三年的“夙夜勞苦”,宋軍防御能力逐漸加強,城寨也愈加堅固,西夏人已經很難討到便宜了。宋軍從一開始的戰略被動已經逐步轉為主動,已經具備了攻擊西夏的條件,這也就是范仲淹《邊事帖》中所說的“即目寧息,亦漸有倫序”的含義。所以范仲淹和韓琦開始謀劃從戰略防守轉為戰略進攻,奪取橫山,收復靈武,沒想到西夏卻再次求和了。
此次西夏的求和卻是真的了,因為西夏確實打不動了。西夏的大部分物資都需要從宋朝進口,宋夏翻臉之后,宋朝斷絕跟西夏的貿易,導致西夏經濟出現問題,隨之也出現很多社會問題。加之西夏又搞僵了跟遼國的關系,“三角平衡”被打破,西夏無力同時跟宋、遼兩個大國對抗,只能被迫求和了。
這個結果和范仲淹在戰爭剛爆發時主張的“守策”一致,再次印證了范仲淹卓越的軍事戰略眼光。范仲淹之所以能被稱為軍事家,就是因為他在這場戰爭中的作為。他的軍事思想和戰略不僅對當時的戰爭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而且對多年之后宋朝與西夏的歷次戰爭也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蘇州建學和慶歷興學
范仲淹寫給富嚴的信里說“師道之奇,尤近教育”,這句話的確切含義有些模糊,結合范仲淹對教育工作的重視,可以理解為他是對富嚴在蘇州倡導的師道點贊,說它尤其接近教育的根本。范仲淹是公認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我認為還應該給他加上一個教育家的頭銜。范仲淹一直非常重視教育,并且為教育事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的教育思想和措施不僅影響了宋朝的教育和文化,對后續近千年都產生了重要影響,甚至對我們今天的教育來說,也有很多值得研究和借鑒之處。
大中祥符四年(1011),22歲的朱說(范仲淹的曾用名)意外得知自己原來不是朱家的后代,而是被改嫁的母親帶到朱家來的。得知身世的朱說辭別母親,來到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的應天府書院讀書。書院的前院長戚同文是有名的教育家,他出身儒學世家,自幼父母雙亡,后來勤奮攻讀儒家經典,以講授儒學成名,他的學生中登科中榜者達56人,應天府書院也因此而名滿天下。朱說在應天府書院刻苦攻讀儒學。他與戚同文有類似的童年遭遇,又受戚同文學風和師德的影響,所以五年的求學生涯,塑造了他堅毅的品格和心憂天下的家國情懷。
大中祥符八年(1015),26歲的朱說考中進士,他仕途的第一站是廣德軍,大約就是現在的安徽省廣德市,他的官銜是司理參軍,負責司法審案。他除了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之外,還非常關注當地民生。他發現這里的教育非常落后,兒童入學率非常低,還從來沒出過進士。貧苦出身的范仲淹對百姓疾苦感同身受,希望他們能有更多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于是就在府衙旁邊建了一所學堂,聘請了三位有學問的人擔任教師。從此,廣德開始興起求學之風,大約二十年后出了第一位進士,后續至北宋結束的90年間,共出了二十多位進士。
范仲淹每到一個新的地方任官,都要辦學堂,請名師,并以儒家經典培養人才。在基層工作了多年之后,他愈發感到教育的重要性,因為他發現知州、知縣等基層長官的素質普遍不高,除了能力不足以外,更重要的是品德不夠。年老的忙著拉關系,送好處,為子孫謀官職;年輕的又不甘心扎根基層,只想著往上爬。當這些知州、知縣都只顧著為自己謀好處,而不用心處理政務時,他們手下的官吏就更散漫了。結果就是,官吏尸位素餐,基層工作荒廢,國家的很多政策執行不到位,百姓的很多問題也沒有人解決。最終,雖然國家太平了,經濟發展了,但只是讓官員們過上了好日子,老百姓的日子卻越過越差了。
范仲淹認為這個問題已經危及國本,必須做出改變。當時的范仲淹就已經清晰地看到人才的重要性,而人才的培養靠教育。所以,他主張以教育為抓手,培養和選拔德才兼備的、會治國理政的人來做官。具體說,就是要大力振興公辦教育。當時的公辦學校數量非常少,而且生源主要是貴族子弟。普通百姓的孩子求學主要依靠民間私學,而民間私學在規模、質量、師資、課程標準,以及培養目標等方面各行其是、良莠不齊,很難滿足國家的需要。所以范仲淹認為,必須由國家來主導教育事業,開辦大量的公辦學校,制定統一的教學標準,培養對口的人才。
在范仲淹38歲那年,正在家里守母喪的他被聘到應天府書院任教。能回到母校任教,范仲淹非常樂意,更重要的是他終于可以把自己的教育理念轉化為實踐。這期間他全面整理自己的思想,給朝廷寫了多篇談論教育改革的文章,這些文章預示著他的教育思想已經逐步成熟和成型。那么他的教育思想主要包括哪些方面呢?
首先就是大力興辦官學。在全國普及公辦教育,且有教無類,招生沒有門第限制。
其次是明確培養目標。主要就是培養德才兼備的、能夠治世經邦的人才,說得直接一點就是培養未來的合格官員。
第三是以國家需求為導向來制定課程標準。范仲淹主張以儒家經典“六經”來培養學生,“六經”包括《詩》《書》《禮》《易》《樂》《春秋》。他認為“圣人法度之言存乎《書》,安危之機存乎《易》,得失之鑒存乎《詩》,是非之辨存乎《春秋》,天下之制存乎《禮》,萬物之情存乎《樂》”,有了這六個方面的知識和能力儲備,就可以治理天下了。至于諸子百家和各個朝代的歷史,雖然可以拿來互相比較和借鑒,但都不能像六經那樣,教人認識最根本的規律,所以只能作為輔助課程。
有了教材,還要明確怎么教、怎么考試,當時盛行以詩賦論人才,進士考試也主要看詩賦水平。詩賦講究典故的運用,講究平仄、韻腳等形式美感,也就是以考生的知識面和辭藻文采為主要衡量標準。而范仲淹認為,應該以學生對教材主旨的領悟和應用為目的,也就是說背了多少課文、記住了多少冷知識,寫出的作文多么文采飛揚,這都不是根本目標,根本目標是能不能用學到的東西分析解決實際問題,說得再簡單粗暴一點,就是學生學了這些東西以后能不能當一個好官。所以他建議日常教學和科舉考試都要重策論,輕詩賦。策論就是分析時事并提出解決方案,類似于我們現在公務員考試的“申論”。
第四是重振師道。范仲淹非常注重名師的選拔和培養。他挑選教師不看門第、學歷、官職、背景,只要有大才,有大德,能夠培養出好的學生,就會得到重視和提拔。范仲淹非常尊師重教,總是想方設法為教師們爭取好的官職和待遇。
范仲淹這些教育思想,在當時是革命性的,也確實切中了現實需求,所以一呼百應,得到很多人的響應和追隨。在他的推動和影響下,應天府書院人才輩出,成為宋初四大書院之首。
在范仲淹45歲那年,他的家鄉蘇州洪水泛濫,范仲淹被調往蘇州治水,并擔任蘇州知州。他在蘇州買了一塊地準備建一座宅子,風水先生看了之后說,這塊地上會接連不斷地出大官。這要換一般人還不得趕緊據為己有,但是范仲淹卻沒有這樣做,他想的是,我自己家富貴不如大家都富貴,于是他把這塊地捐出來建了一所官學,希望蘇州能世代出人才。他還請了當時有名的教育家胡瑗來校任教,胡瑗為學校訂立了嚴格的教規。
在范仲淹的帶動下,蘇州的歷任長官和知名人物都很重視教育,蘇州州學的名聲越來越大,學子越來越多,每年的“考公率”也名列全國前茅,蘇州成為宋朝的“教育示范城市”。據說現在的蘇州中學所在地就是范仲淹所建州學的位置。
《邊事帖》的收信人富嚴大約是范仲淹離開蘇州之后的第三任知州,他倡導的師道到底是什么不得而知,但是范仲淹能給他點贊,說明他在尊師重道方面肯定是做出了成績。多年之后,富嚴還在蘇州州學旁邊建了一座圖書館,稱為“六經閣”。
富嚴為官清正,一身廉潔。退休之后,他沒有回自己的老家洛陽,而是選擇居住在蘇州。為了紀念他,蘇州百姓在他所居之地建立牌坊,取名“德壽坊”,富嚴住過的巷子被命名為富郎中巷,現在的蘇州還保留有德壽坊和富郎中巷。
宋夏戰爭結束之后,范仲淹被調回朝廷主持“慶歷新政”,此時他就有機會在全國范圍內落實自己的教育思想。在他的推動下,全國各地的府學、州學、縣學遍地開花。他將胡瑗創立的教學法推行全國,并改革科舉考試,以策論為主要考試科目,將學校教育和科舉考試的目標都統一到國家實際需求上來。
“慶歷新政”只實施了一年多就失敗了,范仲淹的大部分改革措施都半途而廢,唯獨教育改革的成果一直延續下來。我國歷史上公辦教育體系的全面建立就始于范仲淹,他的貢獻惠及千秋萬代。
教育家們的教育家
范仲淹不僅為宋朝培養了大量優秀的官員,在他的提攜和栽培下,還涌現出了很多對后世影響巨大的學問家、思想家、教育家。如人稱“宋初三先生”或“理學三先生”的胡瑗、孫復、石介,理學創始人之一的張載,以及北宋哲學家李覯等等。
胡瑗在遇到范仲淹之前,多年科考不中,便開始在民間辦學授課。他的教學理念與范仲淹不謀而合,所以范仲淹非常賞識他,邀請他到自己的學校任教,還推薦他入朝覲見皇帝,還被破格授予官職,后來又到國子監任教,很多皇室成員和朝中官員都成為他的學生。
孫復在走投無路之際,去找范仲淹乞討,范仲淹見他才學出眾,就將他召入應天府書院學習,還每月給他三千錢的補助,讓他侍養母親,孫復這才得以完成學業,并成為一代名師。石介也是范仲淹的學生,他創建了泰山書院,成為泰山學派的創始人。
張載年輕時曾想做一名武將,他到西北拜見正在領兵抗擊西夏的范仲淹,想要為國建功立業,范仲淹看他是可造之才,就勸他投身儒學。張載聽從范仲淹的勸告,棄武從文,終成一代理學大家。
范仲淹就像一棵大樹的主干,他生發出很多樹枝,這些樹枝又長出無數的綠葉,最后枝繁葉茂,結出無數果實,惠及了無數人,所以范仲淹堪稱“教育家們的教育家”。
范仲淹本是一名文人士大夫,但他卻時刻關注著邊防軍事和教育事業,這都是出于他憂國憂民的思想。正是因為看到國家有很多問題,所以他時刻處在“憂”的狀態中,一刻不敢懈怠,在力所能及的各個方面為國家盡心盡力。在他身上,我們能看到更具體的士大夫精神,這也是為什么他能在后續千年間為世人傳頌的原因。范仲淹的一生,有太多值得我們今人研究和學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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