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改港村記
2001年春,北京的柳絮正紛紛揚揚。
那時我在北京太子奶公司策劃部謀生,偶然踱步至隔壁的人力資源部。總經理助理劉一正翻看一沓簡歷,我瞥見其中一份籍貫欄赫然寫著“岳陽縣月田區花苗鄉改港村”。這熟悉的地方,忽地牽動我的心,雖然沒有在改港村停留過,但同屬月田的老鄉情分,總歸是血脈里的親近。于是便極力舉薦,李玉琴便這樣成了太子奶公司的一員。后來才知,她竟是好友李響球先生的堂妹。于是,我知道了月田了個“改港村”,后來才知道這個村的淵源,竟藏著一個五百年前的傳說。
響哥說,明弘治年間,李氏正魁公之妻孔太婆通曉風水,見沙港河自金塘筆直流向廟坎,形如利劍穿心,斷定此地難聚財氣。遂命子孫填河改道,硬生生將直流的河道拗出一道彎,形若朱雀回頭,護住一方水土。河彎成港,良田漸生,村名便易為“改港”。自此,李氏及陳氏兩族開枝散葉,五百年間竟真如孔太婆所愿,人才輩出,文脈綿長。
如今想來,當年那場改河的壯舉,仿佛是在悄然改寫港人的基因。他們總能在命運劃下的直線中,勇敢地辟出一道彎弧,在貧瘠中孕育綠意,于絕境里綻放生機,讓不可能成為可能,讓平凡開出奇跡的花。
有人說,改港村的魂,藏在八字門那棟明代古屋里。1505年,李公恒始建此宅,坐東朝西,門楣鐫刻唐憲宗手書“平泉世第”。至孫正魁公時,填沙港河三丈八尺為基,欲改坐北朝南,未竟而逝。其妻孔氏孔太婆承夫遺志,建成三重飛檐,并改直河成彎,更名“改港屋”。五百年風雨,青磚黛瓦依舊,檐角銅鈴輕響時,仿佛能聽見孔氏當年夯土的號子,混著沙港河的濤聲,一聲聲叩問舊日的時光。
這老屋養過詩人。陳子龍譏人送小雞的詩,至今被村民傳誦:“黃昏只會啾啾叫,清早何曾喔喔啼。”七言八句,戲謔里藏著農人的狡黠與溫厚。而李響球填《臨江仙》,則讓月色浸透沙港河:“荷鋤驅犢趕書聲,三余相與和,暢飲到天明。”他寫詩如栽蔥,字字青翠,句句清白。村里人說,響球先生教書時,粉筆字都帶酒香。他在縣四中當校長那會兒,晨會上念首詩,能把早讀聲釀成春風。
改港的青山也葬過忠骨,陳樵烈士的遺骸從平江遷回時,全村人捧著茨藩坡的土,灑在棺槨上。這個29歲便犧牲的年輕人,曾在花苗鄉辦夜校、建支部,最后被叛徒殺害于紅花尖密林。如今他的墓前總有人悄悄放一把野山蔥,說是烈士魂靈愛這清白的香氣。
改港村的族譜里,有一串被朱砂圈紅的姓名。1926年的楊景良,1930年的劉新祿、劉位高、周茂才……他們倒在金塘港坪、松家年回籠里、連云學校的血泊中,墓碑上只刻著“1930”這個冰冷的數字。村東烈士陵園的松柏下,埋著半部湘北革命史。
最傳奇的是劉魯儒。這位廬山軍官訓練校畢業的國軍參謀,曾率部血戰日寇,又于1949年投誠解放軍。回鄉搞土改時,他把“蘇維埃革命干部”的獎章別在舊軍裝上,笑稱自己“前半生穿黃呢子打鬼子,后半生穿粗布衫分田地”。村里孩子最愛聽他講臺兒莊的炮火,他卻更愛念叨沙港河改道的故事:“沒有那道彎,哪來這些田?人活一世,該拐彎時就得拐。”
這些名字,曾經成了改港小學升旗儀式上的必讀篇章。
寫改港村記,不得不要提我的一位老友陳武平。記得2024年12月12日,岳陽市美術館四樓的藝術沙龍內,檀香與墨香交織。一場名為“金石傳拓:時光的拓印者”的體驗活動在此啟幕。特邀主講人就是陳武平。他身后投影著斑駁的青銅器紋樣,光影流轉間,仿佛千年金石正低語著未銹蝕的故事。武平當過10多年的校長,后來潛心從事書法教學,頗有所得。
“金石傳拓,拓的是紋,傳的是魂。”陳武平撫過案上一方漢磚拓片,指尖沾染的朱砂似血又似霞。他講述商周彝器上的饕餮紋如何吞食光陰,漢代瓦當上的“長樂未央”怎樣凝固祈愿。說到興起時,他提腕示范濕拓技法,宣紙覆上石碑的剎那,清水氤氳如霧,墨拓輕掃似風,臺下觀眾屏,那動作不像在拓印,倒像在為一尊沉睡的青銅器把脈。
有人問起他書法里的筋骨從何而來?他沉吟片刻,從帆布包里抽出一沓泛黃的宣紙,紙上抄錄著楊景良、陳樵等烈士的家書,墨跡蒼勁猶如刀刻。“1990年我在改港小學教書,帶著孩子們在改港老屋抄這些信。祠堂梁上懸著‘平泉世第’的匾,檀香混著墨臭,孩子們問:‘陳老師,字為啥要寫得像磚頭?’我說……”他頓住,手指叩了叩拓片上的漢磚紋,“改港屋的磚,五百年風雨不歪半分。人活著,得活成個‘方’字,有棱角;寫字,得寫出‘硬’字,有骨氣。”
座中忽有人鼓掌,問他:“武平啊,你還記不記得李挺軍校長?”陳武平眉眼倏然溫軟:“怎么不記得?1990年我剛回村教書,推開完小辦公室的門,就見她伏案批作業,馬尾辮利落得像把裁紙刀。”他描述那位“巾幗校長”:清晨,她已握著竹掃帚清掃操場;傍晚總站在校門口,目送每個孩子平安離校。活動尾聲,陳武平將一方未完成的拓片贈予美術館。朱砂勾勒的漢磚紋旁,他提筆補了句小楷:“金石默,人心沸;拓片冷,鄉愁熱。”館長打趣說這是“最貴的添頭”……
在時光的記憶里,總有些聲響比人更懂土地的疼痛,比如1973年冬沙港河畔的號子聲。那年,改港人用籮筐挑石、用脊梁夯土,在沙港河上筑起鄱陽水庫。壩高16米,蓄水11萬方,灌溉五百畝稻田。竣工那日,全村人圍著壩頂踩踏,說是“踩實了,龍王才不敢掀浪”。如今水庫倒映著青山,常有白鷺掠過水面,叼走李響球先生詩句里的韻腳。
他寫《浪淘沙·月夜南湖拾趣》,便是某年秋夜在水庫邊的即興之作,并沒有在岳陽的南湖。“細語踏清秋,月色溫柔。憑闌灑脫五湖愁……”后來張陽球、文婷等文人聚于岳陽南湖湖畔,稱此詞“以蔥姜入味,慢火燉出南湖魂”。的確,改港人的性情都帶著水汽,李建兵從港口運輸部書記做到衛計局長,半生宦海卻始終謙和如鄰家叔伯;陳擁軍輾轉四鄉任鎮長,總愛在田間和老頭們抽旱煙聊農事。他們身上都有鄱陽水庫的影子:靜水深流,潤物無聲。
水庫下游有片蘆葦蕩,村里孩子夏天常去摸螺螄。李玉琴進京前,在這里埋過一只缺口的粗瓷碗。她說:“帶著改港的土腥味,才不怕北京的沙塵暴。”
改港村最后的詩人,仍在用詩句腌制時光。李響球退休后,把祖屋改成“漢柏齋”,滿墻字畫中,最醒目的是那幅自題詩:“縈懷最是鄉情樂,醉臥長安是謫仙。”他釀酒,寫詩,教孩童平仄,活成村民口中的“香蔥男人”,可謂是青白分明,卻又百搭萬物。
2002年中秋,我與他夜游南湖。他忽指明月笑道:“我的紅粉在天上。”那夜他醉吟:“詩圣詩仙邀舉酒,漫說沉浮。”酒氣混著湖風,竟吹散了我半生郁結。歸途遇見放牛的老漢,扯著嗓子唱山歌:“改港的蔥啊清又白,月田的米啊香四海……”響哥輕聲和道:“清白才是人間味吶……”
很多年前,他的《漢柏詩詞》就付梓出版。扉頁上印著孔太婆改河的古地圖,封底卻是一把青蔥的照片。他說:“改港的魂,不在祠堂碑刻里,在百姓鍋臺邊。”
今年春節,我去響哥的漢柏齋喝茶。沙港河依舊彎如新月,岸邊新栽的紫云英開成一片海。在河邊散步,偶遇李玉琴,我們找到她當年埋碗的沙洲,卻挖出一枚生銹的子彈殼。或許是陳樵他們留下的。這時,響哥忽然說:“當年孔太婆改河道,改的是天意;而今我們出村闖蕩,改的是人心。”
從合作社到生產隊,從大隊到村委會,改港村的掌舵人總在歷史的時空里留下深痕。1958年,首任支書陳福緒扛起改港大隊的旗幟,領著村民在公社化的浪潮中開荒拓土。他常說:“地是啞巴,但鋤頭會說話。”三年饑荒時,他帶人墾出三十畝坡地種紅薯,硬是讓全村無人餓死。
接任的陳建春(1964-1969)是個“土秀才”,白天插秧,夜里掃盲。他在祠堂墻上用石灰刷滿標語:“人勤地不懶,改港變糧倉。”村民笑他“字比稻穗歪”,他卻把掃盲班辦成了全區模范。
1970年,李勝祥第一次執掌大隊。他嗓門洪亮,開會不用喇叭,站在鄱陽水庫的壩頂上喊一嗓子,全村人都聽得真真切切。任內七年,他帶人筑水庫、修水渠,硬是把“望天田”灌成了豐產田。1978年,陳意秋接棒,雖僅一年任期,卻為村里通了第一臺拖拉機。村民戲稱:“鐵牛一響,陳書記臉上放光。”
1980年,李勝祥再度出山,那時包產到戶的春風已吹到湘北。他挨家挨戶勸人分田,被罵“拆公社的臺”,卻梗著脖子說:“餓怕了的肚子,比天大的道理實在!”兩年后,陳書芹上任(1982-1989),他挽著褲腿下田查苗情,兜里總揣著算盤和《農技手冊》。村民說他“打算盤的聲音比知了還勤快”,任內糧食畝產翻了一番。
九十年代的周加球(1990-1998)是“水泥書記”,他任內修了多條村道,全用水泥硬化。村會計嘀咕“錢匣子要見底”,他拍桌子道:“路不通,財怎么通?”。世紀之交的李降兵(1999-2000)和周旦龍(2000-2001),一個主抓電網改造,一個力推退耕還林,讓改港的夜不再漆黑,山重新泛綠。
余平光(2002-2006)上任時,打工潮正席卷鄉村。他在大隊部開大會,喊話青壯年:“走出去的帶票子回來,留下來的種金子!”自己卻偷偷幫孤寡戶插秧。最后的李滿祥(2007-2016),十年間給村里蓋起小學、公路硬化……而現任書記陳豐滿,正握著新時代的犁鏵,在“美麗鄉村”的藍圖上深耕細作。他帶領村民將荒地改造成紫云英花海,把豬圈沼氣池變成了生態菜園的有機肥源,曾經那排雜亂的杉木棚,如今已變身青磚灰瓦。
去年臘月,他站在剛竣工的文化廣場戲臺上,指著電子屏里滾動播放的市縣表彰文件笑道:“獎狀是紙,咱得把日子過成錦。”臺下嗑瓜子的村民起哄:“陳書記,錦上添朵牡丹花唄!”他聽后沒當笑話,而是另辟蹊徑,請來農科院專家,在沙港河轉彎處試種了適合本地氣候的油用芍藥。今春花開時節,粉白嫣紅一片,連白鷺都斂翅駐足,仿佛誤入了一幅水墨丹青。
改港村從2017年“岳陽縣清潔村”的起點,到蟬聯八年鎮績效評估魁首的金字塔尖;從“岳陽市文明村”到“岳陽市和美鄉村”、岳陽縣最美村莊(;從“平安村”的夜不閉戶,到“深化農村空心房整治先鋒模范黨員”的個人勛章……有次縣里干部來考察,數著滿墻獎牌打趣:“改港村這是把市縣鎮的章蓋全了。”陳豐滿拎著沾泥的膠鞋擺手:“章是圓的,地是方的,咱只管把方圓之間的路走直溜。”
這些名字,這些故事,像沙港河畔的田園里的稻穗,一茬接一茬地長。夕陽西沉的時候,改港的老屋,還有一幢幢小洋樓的剪影投在鄱陽水庫上,投影在沙港河的流水里……我離開改港的時候,響哥塞給我一罐腌蔥頭,瓶身上貼著泛黃的宣紙,墨跡是他新寫的詩:“河彎五百載,不改是鄉愁。”我忽然明白,改港人為何總愛把人生走成彎道,因為只有迂回處,才能聽見故鄉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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