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齡焦慮,是人類共同的生命主題,古人也不例外。在生產力不發達的古代,每逢歲暮秋冬時節,照例是古人嘆息早生華發的時候。無論是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還是晏殊的“可奈光陰似水聲”,或是杜甫感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古代中國無數詠嘆時光流逝、青春不再的詩篇中,抒發著對人生年華易逝的感嘆,美好事物無法常駐的遺憾。
在慢節奏的中國古代社會,古人感慨衰老,包含著多種年齡焦慮的內涵。今天,帶您一起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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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多樣的年齡焦慮
古人也有年齡焦慮,最常見的是對光陰逝去、“早生華發”的慨嘆。無論是南唐后主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還是北宋太平宰相晏殊的“可奈光陰似水聲”,古代中國無數詠嘆時光流逝、青春不再的詩篇中,抒發著對人生年華易逝的感嘆,美好事物無法常駐的遺憾。古人感慨衰老,舊時光能否重現,在飛逝的歲月里能否有所成就,包含著年齡焦慮多樣的內涵。
這種意識,與中國古代社會和文化傳統重視時間和人生觀念,以不同的年齡段來界定不同的人生目標有密切關系。正如《論語》所載孔子自謂“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不僅是自況,亦與《禮記》對不同年齡段定義的記載相契合,表達的是對人在一生的各個階段的不同期待。
《禮記·曲禮》記載:“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有室;四十曰強,而仕”。幼學的目標是增長知識,以順利成年(“冠”)、娶妻生子(“室”)和成就功業(“仕”)。如果說幼年以前,孩童尚能“沒心沒肺”的歡度,到了少年時代、入學之后,學業的壓力,對于前途、未來的希冀與未明,莫名的焦慮悄然伴于心。男子“弱冠”之后,學業與成家立業的壓力就接踵而至。至孔子所稱“三十而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釋為“有以自立,則守之固而無所事志矣”,男子在三十周歲后開始成熟,可立身于社會,有所成就。男子三十歲后,邁入“四十而不惑”,“于事物之所當然,皆無所疑”,達到“正心”,到“五十知天命”,感受到追逐理想的艱難,對個人得失不再執著?!抖Y記·曲禮》的記載則更具儒家社會規則性:“四十曰強,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這種不同年齡段的期許,在衰老真正到來之前,造成古人年齡焦慮多樣的表達形式與內容。
成年后,能否入仕為官,會帶來焦慮。古代士人獲取功名是實現人生理想的重要途徑,特別是科舉制度打破門第限制,給了更多人入仕的機會。然而,登科入仕需層層選拔,并非易事,士人長時間的備考、等待,更多是屢試不第的苦悶與無望,隨著年齡的增長,無疑加劇了他們的焦慮與不安。所以才有《儒林外史》中范進年過半百仍未中舉入仕,巨大壓力之下,意外中舉而瘋癲,形象生動地反映了古代士子普遍的年齡和功名焦慮。當然,也有許多如六次參加鄉試,三十五歲才中舉,此后會試“八上公車不遇”的明代文學家歸有光那樣,仍能自勵“吾心之固然,是以樂之不知其歲年”,彰顯古人樂觀與鍥而不舍的精神。
入仕為官后,官場際遇往往與雄心壯志有巨大落差,這種無奈,在古代士人中并不少見。北宋文學家蘇軾才華卓越,但仕途波折,年華逝去,讓他在“赤壁懷古”時將周瑜的年少有為、卓有建樹與自己的“早生華發”、仕途蹭蹬作對比,表達了壯懷莫酬的焦思。當然,他在被貶黃州期間也發出“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的感慨,以溪水西流為喻,表達了自己對人生不老、青春可再的樂觀態度。北宋改革家王安石看似功成名就,志業抱負卻屢遇挫折,在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間矛盾徘徊,“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于是“夢闌時,酒醒后,思量著”,焦慮躍然紙上。
古人往往在青壯時,因為人生際遇的感悟,對年老衰憊而生憂懼,或因自己年歲增長卻志業未竟、自身價值不顯的個人經歷,有“衰老”年邁不能成事的焦慮;或如唐代詩人白居易,仍處于壯年,因沐感發“漸少不滿把,漸短不盈尺。況茲短少中,日夜落復白”,遙見年華漸老、頭發疏白,對來得如此迅疾的衰老,年齡焦慮避無可避;或如深受發齒脫落困擾的中年韓愈,一首《落齒》,“人言齒之落,壽命理難恃”,道盡對衰老、疾困的焦慮與不安;或察覺身有衰疾之苦,如杜甫感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那樣,對日漸衰老,一步步接近死亡的悲切;或如辛棄疾青壯時征戰沙場,到白發抗金壯志不展,感慨“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時光流逝、英雄不再,和“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勇將衰老,有生之年是否還有機會揮師北伐、成就功業的焦思。
真正步入老年,《禮記·曲禮》記載:“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傳”,六十歲不僅有“耳順”的平和,或“老驥伏櫪”的壯心,更有步入老年不能事事親臨的悵然;七十歲不僅有“從心所欲,不踰矩”,亦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自我寬解,更有“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的愁思。到此時,古人深知年齡增長不可逆,焦慮轉為對長壽的熱切追求。有名的長壽天子乾隆的詩句“舊名襲寧壽,致政冀期頤”,道出希冀自己歸政后能活百歲的愿望。但古人更多是對能否壽至八九十歲的“耄耋之年”,百歲的“期頤之年”,能否實現《禮記》所載“孝子要盡養道”,子女后輩是否有能力讓自己頤養天年而焦慮。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是古人隨年齡增長而常懷的終極憂思。古人感慨時光易逝、擔心身體衰困,或出于自身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對自己的人生目標和自身價值能否實現感到壓力和恐慌,說明“年齡焦慮”不僅是當代人經常面對的困境,古人同樣也面臨著“老無所成”的年齡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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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的婚嫁年齡焦慮
古人的年齡,男子20至30歲具有特定社會屬性,就是對婚嫁最佳年齡的社會共識?!抖Y記》所載,男子二十歲稱“弱冠”,然“冠而字。成人矣”,正如《詩經·關雎》的描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游哉,輾轉反側”,在這個年齡段求得佳偶的焦慮往往先于前途、功業而來,也展現了古代男子對窈窕、溫柔、賢惠的理想配偶的期望。古代社會,要求女性溫婉賢淑,在適宜的年齡婚配和生育子女,肩負相夫教子、維系家庭和諧的責任。這些角色和責任與她們的年齡緊密相連,婚育年齡壓力和焦慮,難以舒懷,只能寄情詩書。
到了成年階段,古人的年齡焦慮就不再是淡淡的愁緒,而是隨著年歲增長不斷加劇的婚嫁年齡焦慮。《禮記》記載“三十曰壯,有室”,女子十五歲成年,稱“及笄”,以笄結發,以示到了出嫁的年紀。男子到三十歲,即便未能入仕仍有機會,但娶妻生子則不能再拖延了。自秦漢至明清,基本沿襲了先秦時期的早婚傳統,這種關于最佳婚嫁年齡的社會共識,是一種無形的束縛,不在規定年齡段內男婚女嫁,難免會受到非議,甚至招致政府嚴厲的懲罰。社會規范對古人婚嫁年齡的嚴密規定制造了古人的焦慮。
古人重視男女的婚育年齡,不僅有社會共識、規范和傳統,還有歷朝歷代法令政策的規定。先秦時,《周禮》記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是禮法所倡導的適婚年齡的理想上限。事實上,春秋時期的法定婚齡更低。齊國就規定“丈夫二十而室,婦人十五而嫁”。戰國時期,墨子主張男子二十歲、女子十五歲就應成婚,不致因生育年齡推遲而影響人口增長,并稱為“圣王之法”。
古代社會對婚嫁年齡的規定,是與鼓勵生育的人口政策相呼應,甚至出現強制早婚、懲處晚婚晚育的法令政策。因此,受制于各種因素而難以適時出嫁的女子,外來嚴苛壓力下的身心焦慮,可想而知。顯然,古人的婚嫁年齡焦慮,與歷朝歷代的人口政策息息相關。
唐代以后,雖然有唐初時太宗規定“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無夫家者,州縣以禮聘娶”,唐代律令也有寡婦、鰥夫沒有特殊情況必須再婚,還將人口增長作為官吏升遷的重要標準等強制性規定,但統治者也意識到強制甚至懲罰措施,會加劇整個社會對婚育年齡的焦慮,甚至影響統治。因此,唐宋至明清主要是從降低男女法定婚嫁年齡方面著手。唐玄宗開元年間敕令“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聽婚嫁”的年齡底線,到明清時期調整為“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聽婚娶”,和緩的舉措有利于疏解社會的婚嫁年齡焦慮,有利于社會平和、穩定。
中國古代,統治者出于經濟發展、稅收的需求,戰爭勝負和國家興衰的考慮,十分重視人口的繁衍和增長,通常以提倡早婚,鼓勵生育,懲罰晚婚、不婚者等途徑來實現,然而急切甚至嚴苛的法定婚嫁年齡、人口政策,顯然制造了古人的婚嫁年齡焦慮,并不利于統治的穩定和目標的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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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年齡焦慮與哪些因素息息相關?
古人年齡焦慮的文化因素與中國古代農耕文化密切相關。古代農耕文明,農業生產關系國家興衰,人口數量是衡量國力的關鍵指標。在生產力不發達的時代,人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與自然的季節時令緊密相連,這造就了古人的時間觀念,塑造了古人的年齡認知,定義古人對各人生階段應達到的境界,賦予社會共識的意義和期許,成為中國的文化傳統,亦是古人年齡觀念與焦慮的文化基因。
植根于農耕社會的儒家文明有諸多影響古人年齡焦慮的文化因素。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下,古人提倡積極入世、自強進取的精神,當然會伴有建功立業、不進則退的緊迫感,至年衰而一事無成的擔憂。同時,中國文化重群體意識,重家族觀念,重視社會責任擔當,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古人重家族榮耀與血脈的延續,隨著年齡增長,在有限生命中適時婚嫁、追求功名成就和社會認可的強烈愿望,不僅是個人問題,更是家族的責任與社會的期待。古代中國,士大夫作為知識教化與官僚體系的中堅,不僅肩負著社會教化、治國理政的重任,更是文化傳承的關鍵角色。肩負使命的年輕士子,懷揣理想與抱負,擔憂能否順利科舉入仕;功成名就的士大夫隨著年齡增長、閱歷豐富,期望承擔更大的責任,獲得相應的社會地位與影響力。士大夫對個人名聲與社會責任有雙重焦慮。古人重視“生命無?!泵}的哲學思考。儒家文化重生死、重事功,生命脆弱而短促,古人向往健康長壽,亦重視有限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反對茍且偷生,倡導奮發有為,立德、立功、立言,否則人生就會有虛度的恐慌與焦慮。正如孔子所言“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古代社會并非想象中的詩與遠方,低質發展和民生多艱的社會,無法真正緩解人的年齡焦慮。在古人智慧的基礎上,推動經濟與社會的均衡發展,共同富裕,藏富于民,無苛政、知禮節,人與人相善而無戾惡,實現國家與民族的富強,這才是根本之道。
◎本文原載于《人民論壇》(作者:邱濤),內容略有刪減,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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