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落盡時》
老杏樹又開花了。四月里的風一吹,那些粉白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鋪滿了整個院子。我站在樹下,望著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忽然覺得,這樹也老了,開的花不如從前繁盛,落下的花瓣卻比從前更多。
母親是在去年這個時候走的。那時杏樹剛吐出花苞,青澀地綴在枝頭,像無數未及說出口的話語。她終究沒能等到花開。我有時想,這樹是否也在等待她的歸來,所以年復一年地開花,一年比一年開得寂寞。
初聞母親病了時,我竟出奇地平靜,直覺她不會有事,我的直覺一直很靈。所以從京城趕回的路上,我并未著急。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后退,而我腦中卻浮現出母親坐在杏樹下摘菜的樣子。她的手指靈活地剝著豆莢,偶爾抬頭對鄰居說幾句話,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死亡并非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日后無數個不經意的瞬間——看見她留下的舊物,聽見她愛哼的歌謠,聞到某種熟悉的氣味——思念便如潮水般涌來,將人淹沒。
老屋還是那個老屋。推門進去,灰塵在陽光下跳舞,灶臺冷清,水缸干涸。母親用過的那把剪刀還掛在墻上,剪刀口已經鈍了,記得去年我還用它給母親剪過腳指甲。她當時說:“每年你給我剪一次,我就能頂半年,我自己剪不了了。”這話說得平常,如今想來卻叫人鼻酸。她一生要強,從不輕易示弱,直到最后時刻,才肯稍稍表露出對兒女的依賴。
母親年輕時是個美人。老照片上的她眉目如畫,穿著素凈的旗袍,站在縣政府的門口,意氣風發。后來為了侍奉雙親,她辭去城里的工作回到農村,嫁給了肯做上門女婿的父親。這一選擇,便是一生的轉折。我曾問她可曾后悔,她只是笑笑:“命當如此。”四個字,道盡了多少無奈與堅韌。
她持家有道,一家九口的衣食住行,全憑她一人操持。白天干農活,中午洗衣服,晚上縫補到深夜。即便如此,她總能把破舊的桌椅擦得發亮,把院子收拾得清爽。父親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在她的照料下年年開花。她常說:“作事不可敷衍。”這話如今成了我的座右銘。
晚年的母親失眠嚴重,唯獨我回家陪她睡時,她能安眠。我躺在她身邊,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心。如今才懂,有母親在的地方,便是港灣。她走了,我便如斷線的風箏,飄搖不定。
臨終前那晚,她自言自語了大半夜。說往事,說家事,說哪個兒女讓她放心,哪個讓她掛心。她不肯隨我去城里,固執地守著老屋,說要等杏樹開花,等二弟蓋新房,等高鐵通車。她是等不及了嗎?還是已經看透,人生本就充滿未竟的等待?
她走得很安詳。八十八年的光陰,凝結成最后一聲嘆息。我握著她的手,那溫度一點點消散,如同老屋里的光陰,一點點暗淡下去。我沒有哭出聲,怕驚擾她的安眠。只是眼淚無聲地流,打濕了自己的衣襟。
一年過去了。老杏樹依舊開花,老屋依舊佇立,只是少了那個忙碌的身影。我時常夢見母親,夢見她站在杏樹下對我笑,醒來時枕巾已濕。思念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它不會隨時間消減,反而在某些時刻突然襲來,讓人猝不及防。
收拾遺物時,我發現一個小木盒,里面整齊地放著我們給她的錢——她一分未花,全都留著。這就是我的母親,一生節儉,苦了自己,卻把所有的愛毫無保留地給了兒女。
如今我站在老杏樹下,看花瓣飄落。風過處,仿佛聽見母親的聲音:“世界并非如你想象中的大,用一顆心就能感受到它。”是啊,母親雖然走了,但她給我的愛,足以讓我在余生中慢慢體會,細細品味。
杏花落盡,新葉初生。生命就是這樣,一代代更迭,而愛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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