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遷的風掠過項里景區的飛檐時,總會在“西楚大街”的匾額上停留片刻。那四個鐵畫銀鉤的大字,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在日光下泛著青檀墨的幽光。筆鋒起承轉合間,隱約可見一位身著青衫的老者,正以竹管為槳,在歷史的長河里擺渡文明的火種——他便是乾隆帝師徐用錫,用一生的翰墨春秋,在宿遷的文脈里刻下了屬于書法的星辰大海。
一、硯池里的帝王師:康熙四十八年的殿試金榜,像一幅未干的水墨長卷,將徐用錫的名字暈染在二甲十九名的位置。這位來自宿遷龍河鎮的書生,從此踏上了“入直南書房,染翰侍君王”的仕途。南書房的銅爐里,沉香與墨香交織成霧,少年弘歷握著狼毫的手略顯顫抖,而徐用錫的朱砂筆早已在宣紙上游走如蛟龍——他深知,此刻落下的每一劃,都是在為未來的帝王雕琢精神的玉璽。
“橫畫要如千里陣云,豎畫需似萬歲枯藤。”老人的教誨穿透三百年時光,化作乾隆《御筆心經》里的端莊筆意。那些被悉心保存的《朱子全書》校稿上,徐用錫的蠅頭小楷與帝王朱批相映成趣,宛如君臣二人以筆墨為經緯,共同編織著王朝的文化肌理。當乾隆在晚年揮毫寫下“愿共天下人同樂”時,或許還能憶起恩師袖口殘留的墨香,那是比任何皇家典藏都更珍貴的啟蒙。
二、毫尖上的魏晉風:在徐用錫的書房“圭美堂”,案頭永遠擺著兩方硯臺:一方蓄著宿墨,沉淀著漢隸的雄渾;一方盛著新研,浮動著晉帖的飄逸。他的《字學札記》里,“二王草書不欲筆長”的論斷,恰似一把手術刀,精準剖開千年書道的肌理。當他在評點《蘭亭序》時,筆尖在紙上游走的軌跡,竟與曲水流觴的觴詠節奏暗合——那些被后世反復臨摹的“之”字變化,在他眼中不過是魏晉風骨的千萬種折光。
最動人心魄的是他論小篆“倒搶下筆”的段落,寥寥數字,卻道破了篆書千年秘鑰。仿佛能看見他在燈下示范筆法:狼毫逆入平出,如青銅鑄造般凝重,又似竹簡書寫般靈動,將商周金文的滄桑與秦代刻石的莊嚴,熔鑄成獨屬徐氏的筆墨密碼。時人將他與何焯、李光地并稱“書壇三杰”,何止是因為技法精絕,更因他能在帖學與碑學之間,架起一座貫通古今的橋梁。
三、尺素間的世情味:求字的人踏破門檻時,徐用錫總是坐在臨湖的窗前,看駱馬湖的波光漫過硯邊。那些來自高麗的澄心堂紙、江南的蟬翼宣,在他筆下化作“座下求字客,敲門送花人”的生活詩篇。倪瑞璇代夫求字的詩箋,如今還夾在《篋存詩》里,泛黃的紙頁上,“醉后莫辭頭濡墨”的懇請,與徐用錫酒后揮毫的酣暢,共同構成了清代書壇最鮮活的切片。
宿遷博物館的那幅行書立軸,是他晚年心境的最佳注腳:“云來山更佳,云去山如畫”。筆鋒在“佳”與“畫”之間陡然提按,似見黃山云海翻涌,又似聞駱馬湖濤聲隱隱。每個字都像被湖水洗過般通透,卻又在轉折處暗藏千鈞之力,仿佛將一生的沉浮——南書房的榮耀、罷黜后的淡然、鄉野間的清修——都揉進了墨色的濃淡干濕里。
四、匾額上的文明志:項里景區的牌坊下,總有游客仰望著“西楚大街”四字出神。他們或許不知道,這四個字里藏著徐用錫對英雄故里的致敬:“西”字的長撇如項羽的霸王槍,“楚”字的橫折似烏騅馬的鐵蹄,“大”字的捺腳化作鴻門宴的玉斗,“街”字的豎畫則是矗立千年的楚宮闕。當秋風掠過匾額,那些被歲月磨亮的筆畫間,隱約傳來垓下之戰的鼙鼓,與南書房里的吟哦,在時空深處形成奇妙的和聲。
這位歷經康乾盛世的帝師,最終將自己活成了一部行走的法帖:少年時臨池學書的霜晨月夕,中年時侍君教子的筆諫春秋,晚年時鄉野著述的淡泊從容,都化作了筆下的橫豎撇捺。而那塊高懸在項里景區的匾額,早已超越了書法本身的意義——它是文人精神與英雄氣脈的相遇,是筆墨傳承與地域文明的共振,更是一個古老民族用漢字書寫的精神族譜。
當暮色漫過駱馬湖,徐用錫的墨跡在燈火中愈發清晰。那些被歲月潤澤的筆畫,此刻正化作千萬只蝴蝶,從紙頁間振翅而起,帶著墨香飛向更遼闊的時空。或許這就是書法的終極奧義:它從不只是筆墨的游戲,而是一個民族對文明的深情回望,與對未來的永恒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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