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燈火太美,我笑得太久,以至于沒有意識到命運就在那一刻開始改道。十四歲,正是最容易笑出聲的年紀,我在上元節(jié)的燈市人群里轉(zhuǎn)得昏了頭,回頭撞進了一個人的胸口。他遞還我掉落的帕子時,目光清澈,我低頭不敢接觸那一瞥。
他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清,只記得那帕子上后來多了半闕《鵲橋仙》,密密疊疊的墨跡,像他心里的小窗。但我娘看見那帕子時眼神都變了,像一把藏了太久的刀突然被抽了出來。她二話不說,把我關(guān)進了閣樓,說周家是功名三代,容不得半點風(fēng)言風(fēng)語。
可紙終究包不住火,傳言四起,滿村皆知。幾日后,周家卻登門提親,姿態(tài)鄭重。父親那天罕見地笑了,他說我命好,說這是“因禍得福”。
我卻不知道禍在哪里,福又從何來。
娘在我大婚前夜來找我,她坐在床頭,遞給我一本冊子,字跡潦草卻畫得逼真。我臉頰發(fā)熱,她卻只是低低地笑,說這些都是“為人妻”的常識。她一邊給我刮頭皮,一邊說:“明日你若有福氣,就落一滴紅。婆家鑼鼓一響,娘家便可抬頭做人。”
我聽得滿心羞澀又滿心期待。那時,我真的不知道,一尺白綾之上,不只是處子之證,更是我命的判詞。
婚禮如約而至,鑼鼓喧天,八抬大轎。我以為那是我人生的開端,卻沒想到,那是我走進墳?zāi)沟幕ㄈΑ?/p>
新房里,他揭開蓋頭,笑得溫柔。我一度以為,我真的嫁給了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他拿出那一尺白綾,放在榻上,說:“夫人,今夜,我不負你。”
可天倫之禮不過短短兩瞬,他臉色陡然沉下,像是一場春夢突遭冷霜。他拉起白綾,赤白一片。他怔了一下,繼而雙目猩紅,一把揪住我的發(fā),聲如獸吼:“你……怎么沒有落紅?”
我嚇得魂飛魄散,嘴唇哆嗦地解釋:“小時候騎竹馬摔過……”話未完,他便一掌扇來,力道之大讓我眼冒金星。他掀簾而出,臨走前丟下一句:“周家八抬大轎,竟娶來個污婦。”
我想追出去,卻發(fā)現(xiàn)雙腿已經(jīng)軟得無法支撐。很快,婆家人魚貫而入,冷眼、怒容、責(zé)問,像暴雨撲面而來。
準婆婆走到我面前,眼里沒有一絲慈愛,只有濃到化不開的厭惡:“說!奸夫是誰?”
她一邊扇我巴掌,一邊用腳碾我手腕。我試圖解釋,卻沒人聽。一句句“蕩婦”“不貞”“敗類”像石子一樣砸在我臉上,來自每一個圍觀的人——小時候一起玩耍的鄰家哥哥,教我識字的李氏嫂子,甚至曾背后夸我“知書達禮”的族長媳婦。
我終于昏死過去,醒來時已在柴房。送飯的小廝嗤笑說:“你爹燒了你的繡架,現(xiàn)在你們?nèi)叶技t了。”
原來,我一個人的“失貞”,成了全家的恥辱。
傍晚,村中長輩將我押往祠堂。手腳被綁,嘴里被塞著布條,我看見沿路聚來的男女老少。他們嘴里喊著“污婦該死”,手里卻是石子和沙土,砸得我頭破血流。
我不理解——那些曾笑著讓我嘗年糕的鄰居,為何如今眼中只有厭棄?我喊不出聲,卻在心里一遍遍問自己,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路過我家門口,母親正抱著我幼時穿的小虎頭鞋,哭著朝人群喊:“這孽障污了我們家三代清白!清明沉塘,我第一個遞繩子!”
我大喊“娘”,她卻抄起碎石朝我砸來,“別臟了我的耳朵!”
我想沖破捆綁,想抓住她的手,可我做不到。我看著她,像看著那個早已被禮教逼瘋的女人。
那晚,族老判我“按祖訓(xùn)處置”。他們把一口舊豬籠抬到祠堂門口,說這是“敬天法祖”。豬籠里早已墊了石頭,桐油熏得發(fā)亮。
我被推了進去,繩索勒得骨頭咯咯響。
人群靜默,我卻突然笑了。我想起那本女戒,想起我父親曾拍著我肩膀說:“你要守禮,才配為女。”
那時他還未抬手扇我,還未摔我親手縫的香囊在我臉上。
我笑得很輕,輕得像風(fēng)——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聽,也不愿懂。我的命,從不是命,只是一塊布上的紅印。
他們抬我去湖邊,月光很亮,我看到自己倒影在水面。眼神空洞、嘴角開裂、鬢發(fā)凌亂。我不認識她,也許她也早就不認識自己了。
他們沒有猶豫,將豬籠緩緩放下水。剛開始我還掙扎、吶喊、求饒,到最后,只剩下沉默。湖水一點點漫過我的眉心,我突然明白,所謂“女德”,從來不是為了讓你做更好的人,而是為了讓你死得更“體面”。
水很冷,像父親的眼神。
那一刻,我不痛了。真正的痛,是你死的時候,那些你愛過的人還在高舉石頭,義正辭嚴。
三日后,他們將我從水里撈起,面目全非。娘披頭散發(fā),邊哭邊罵:“你這賤人,還回來干嘛?”
是啊,我回來了。可再也不會說一句話了。
次年,周公子高中探花,紅袍加身,宴請滿堂賓客。眾人贊他風(fēng)度翩翩,才貌雙全。沒有人提起那個在湖里泡了三天的少女。
他敬酒時說:“貞潔之禮,須慎守。”
眾人鼓掌。有人回頭問:“聽說他早年婚娶,不是也風(fēng)流過?”
有人擺手:“舊事,不值一提。”
是啊,我這場死,不過是他人生的“舊事”。
可在無人問津的湖邊,那年種下的野菖蒲瘋長。有人說,那草葉子像刀,密密麻麻地包圍著水面。有個放牛的孩子說,他夢里看到一個女子,披頭散發(fā),赤著腳,從湖底緩緩走來。
她不說話。
因為她知道,再怎么說,也沒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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