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殺死那個創新者,有時不需要刀光劍影,只需要幾行代碼,一份遠在千里之外的合作協議,和一顆早已瞄準的子彈。
北京中關村的任博,和他那個想用短視頻解放閱讀的學力星球App,就是這么被精準狙殺的:
獵手,來自內蒙古阿爾善。
中關村的咖啡還冒著熱氣,任博的學力星球正以星火燎原之勢,在知識付費的紅海里撕開一道口子。
用戶破百萬,廣告商踏破門檻,一切看起來都那么互聯網,那么大眾創業、萬眾創新。他沒想到:
風口浪尖,有時也是獵槍瞄準的地方。
遠在千里之外的內蒙古阿爾善,一個在地圖上需要用放大鏡仔細尋找的小城,卻悄無聲息地為任博和他的學力星球App編織了一張天羅地網。
這張網,用的是高科技材料,經緯線是代碼和數據流:
撒網的時間,比正式的抓捕令早了整整半年。
夜幕下的阿爾善,或許鮮有人知其名。但在數字世界的另一端,一些代碼和數據,正悄然改變著這個邊陲小城的業績。
故事的核心技術活,烙印著濃厚的內蒙特色——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福建美亞柏科特色。
2022年6月,第一份沉甸甸的:
學力星球會員信息。
已經像戰利品一樣,悄然躺進了阿爾善公安分局的電腦文件夾。
那時,任博還在北京的辦公室里,為用戶增長曲線徹夜難眠。
他不知道,一張從草原撒來的大網,已經罩頂。
兩個月后,也就是2022年的8月,一份精心制作的PPT,也已在阿爾善警方的電腦里各就各位。
這份PPT可不簡單,里面圖文并茂,詳細記載著他們與遠在福建的技術大牛——美亞柏科信息股份有限公司的:
合作細節。
這家美亞柏科,掛著司法鑒定中心的金字招牌,按規矩,本該是案子立了之后,才出來敲敲邊鼓,給點獨立、客觀的專業意見。
但規矩,似乎總有例外。
在這起針對學力星球的預謀中:
美亞柏科顯然沒打算只當個事后諸葛亮。
他們提前半年就深度介入,從一個本應中立的裁判員,搖身一變,成了阿爾善警方最得力的:
技術外援。
人家球員還沒上場熱身呢,這邊的裁判已經悄悄換上了阿爾善隊的球衣,順便還把對方球隊的戰術手冊給摸了過來。
PPT里沒明說的是,這位來自美亞柏科的技術大牛,名叫謝某敏。他不僅技術精湛,能直接從學力星球后臺搬運數據,身份還特別多元。
在后來那份姍姍來遲的《網絡在線提取工作記錄》上,謝某敏的身份是:
見證人。
而在學力星球的用戶數據庫里,他的手機號早在2022年6月24日,就注冊成了尊貴的:
會員。
一個既是技術操盤手,又是利益相關方,最后還能公正客觀地見證自己操作過程的狠角色。
美亞柏科這波操作,可以說是把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的精髓,發揮到了極致。
學力星球的后臺不太平。
2022年的8月和11月,頻遭黑客攻擊,電子數據失竊,木馬橫行。幾乎在同一時間節點,阿爾善警方的電腦里,針對學力星球用戶訂單、分銷獎勵的檢查結果,赫然在列:
這默契,堪比雙人跳水冠軍。
法律說,公安機關網絡在線提取電子數據,得用人家的用戶名、密碼,光明正大地進。《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電子數據取證規則》第三十三條規定得明明白白。
但這些規矩,在阿爾善警方眼里,可能還不如一碗手把肉實在。
那些本應存在的《提取筆錄》和《檢查筆錄》呢:
它們消失了。
等到2022年11月,學力星球App的核心代碼,都被阿爾善警方一覽無余。
12月,洋洋灑灑、結論鮮明的電子數據分析報告也已準備就緒。從用戶到代碼,從合作到賬目:
學力星球的家底,被提前翻了個底朝天。
這一切,都發生在2023年2月4日,任博被戴上手銬之前。早了將近兩個月,甚至半年。
法庭上,面對律師對這些先見之明的質疑,偵查人員王楠、李志剛的回答云淡風輕:
電子數據提取,我們也不是都會,一邊百度學習一邊做。
SQL查詢語句的復雜精妙,可不是百度一下如何成為黑客就能掌握的。同步錄屏視頻無情地揭開了底褲。
原來,那些所謂一邊百度學習一邊做的復雜數據提取,實際操刀的正是那位身兼數職——既是美亞柏科技術員,又是學力星球會員,最后還能見證自己操作的謝某敏。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程序瑕疵了:
這是開卷考試還請了槍手。
證據確鑿,只待抓人。管轄權?小事一樁。阿爾善警方說,因為學力星球的一名用戶戶籍在錫盟地區,他們便獲得了這張可以跨越千里的狩獵許可證:
一張戶口本,成了撬動一家北京創新企業的支點。
2023年2月4日,北京。內蒙古的警車停在了任博家樓下。配合走一趟。罪名是組織、領導傳銷活動。諷刺的是,幾個月前,北京朝陽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對學力星球的類似舉報,給出的結論是:
資質齊全,未發現公司存在拉人頭分紅、網絡惡意傳銷違法行為:
不予立案。
同樣的商業模式,同樣的運營主體,在北京是創新探索,到了內蒙古就成了特大網絡傳銷案。任博在北京高碑店派出所短暫停留時,一位北京民警私下說:
你們這個構不成傳銷呀。
任博問,那怎么辦。北京民警答:
聽安排。
這一安排,任博就坐上了前往內蒙古錫林浩特的警車。迎接他的,是偵查人員簡單粗暴的開場白:
你媽X的,不配合認罪認罰,我就刨你家祖墳,把你老婆和岳母全抓進來。
家人,成了最鋒利的威脅。辦案人員似乎對公司賬戶上的廣告收入更感興趣:
兄弟們搞了半年,賬上就三四十萬。
你們的平臺廣告收入有多少?認罪配合,我們可以幫你把錢提現。
連電商助農的錢,也都被劃轉到了內蒙古辦案單位的賬戶:
蚊子再小也是肉。
為了坐實罪名,錫盟公安檢察院搬出了幾份用戶投訴。但投訴者,并非真正的會員,而是會員的親屬。
一位老太太,每天在學力星球讀書五小時,靠廣告分成賺了五百元,樂在其中,結果被家屬舉報被傳銷:
學習使人快樂,也使人被舉報。
北京朝陽分局那份白紙黑字的“不予立案”結論,則被內蒙古辦案單位找來的一位基層工商所王姓工作人員的模糊回憶輕易推翻。
這位王姓工作人員,恰好是當年因工作失誤,導致學力星球多次被登記為經營異常狀態的始作俑者。他的當時沒有足夠的證據一說,便成了否定首都監管部門正式結論的有力依據:
一個基層人員的健忘,勝過紅頭文件。
錫林浩特法院的庭審現場,更是好戲連臺。偵查人員李某某、毛某某上演分身術,在同一天的同一時段,既在河北廊坊取證,又在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提取電子數據。
辯護人感嘆,除非他們有瞬移能力。
審判長示意律師繼續。當偵查人員李某終于出庭,面對律師關于瞬移和是否核實App用戶情況的質問,他只會重復:
沒有打開過APP。
看筆錄。
案卷里有,我不清楚。
辯護律師請求法庭調取學力星球App內的書籍內容,證明其公益性,被拒。
律師不解:
你們連書的名字都沒看過,就能判定它是傳銷?
庭審第七天,法庭播放了控方證人錄像。證人先說因拉人頭獲益,后又說App并未強迫任何人推薦會員。邏輯混亂,但更精彩的是,事先獲準出庭的18名控方證人:
集體失聯。
電話不接,通知不收,人間蒸發。而辯方的14名證人,包括兩位稅務局公務員,都如約出庭。一位稅務局副局長甚至在庭上情緒激動地指責:
內蒙這地方,讓人真的不敢有什么好的評價:
學習有罪,大家怎么想?
一場只有一方到場的證言較量。有人說,不參與,就不會輸。
2024年12月25日,錫林浩特市法院三層審判庭,旁聽席空空如也。所有人,只能通過另一個會議室的視頻旁聽。
一位負責提取和詢問工作的偵查大隊長出庭,面對所有實質性質疑,均以一句話搪塞,這與我出庭事項無關。
殺死那個創新者,原來只需要這樣一套流程:
從數據竊取到管轄權創造,從威脅逼供到法庭表演。
任博和他的學力星球,就這樣被精準地扼殺在了搖籃里。
他那個讓閱讀變得更簡單的夢想,在北京的陽光下尚能生長,卻在阿爾善的遠洋捕撈中,被撕成了碎片。
那輛曾載著任博從北京駛向錫林浩特的警車,或許還在草原上尋找下一個連接點。
又或許,它已經不再重要。因為新的漁網,無形無影,由代碼和合作編織而成,能悄無聲息地勒緊千里之外的咽喉。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只是有時,我們分不清它是在前進,還是在原地畫了一個更精致的圈。
而圈內圈外,依然是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事,在不斷上演:
只是這一次,死的是一個叫任博的創新者,和他的學力星球。
下一個是誰?
寫于2025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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