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繼軍

一

天剛蒙蒙亮，大地開始從沉睡中醒來。

在一片濃濃的晨霧中，桃源村村委會的喇叭聲穿過晨霧，傳出刺耳的聲音。村委會主任李德明亢奮激昂的聲音像一把重錘，重重地砸進了村民的耳朵：“報喜啦！報喜啦！在全縣脫貧攻堅總結大會上，桃源村被評為‘先進示范村！'這是天大的喜事！是我們全體村民的光榮！”

靜靜的早晨，原本平靜的村莊一下子炸開了鍋。躺在床上的村民一翻身爬起來，穿衣下床，擁到村委會門囗的老槐樹下，大家面面相覷，表情復雜，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劉老漢蹲在自家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望著院子里瘦骨嶙峋的老牛，嘆了口氣：“先進示范村？我家這條老牛都快餓死了，先進示范，先進個球啊？”

李主任顧不上村民的異常反應，剃頭挑子一頭熱，熱情洋溢地忙著組織村里的“慶祝活動”。村委會門口張燈結彩，大紅橫幅上“熱烈慶祝桃源村榮獲先進示范村”幾個鎏金大字格外耀眼。李主任特意從鎮上請來了鑼鼓隊，秧歌隊，少年舞蹈隊，鑼鼓喧天，熱鬧非凡。

縣里的領導來了，他們在李主任陪同下，沿著事先精心規劃好的路線邊走邊看，一路談笑風生。路邊，村民在村干部的安排下，強顏歡笑，參差不齊地舞著手中的彩旗。領導看到醒目的“新農村建設成果展示墻”，看到“村民人均收入增長圖表”上一路飆升的紅線，紛紛點頭稱贊。

李主任跟在領導身邊，樂得臉上開了花，滔滔不絕地介紹村里的“輝煌”成就：“我們村這幾年大力發展特色農業，村民的生活那叫一個，芝麻開花節節高啊！現在家家戶戶住上了新房，開上了小汽車……”

然而，就在離村委會不到百米遠的地方，李寡婦家的土坯房在風中搖搖欲墜，屋頂的瓦片已經掉得七零八落，墻壁上到處布滿了蛛絲網一樣的裂縫。李寡婦蜷縮在角落里，懷里抱著生病發燒的孩子，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流：“這日子可怎么過啊，孩子的藥費還沒有著落……”

視察結束后，座談會上領導對桃源村的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李主任挺著高高的胸脯，臉上流露出驕傲和自豪。這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后面傳來：“領導，我想說幾句實話……”說話的是村小年輕教師小王，他看到村里的孩子連像樣的課卓都沒有，實在忍不住想說上幾句。

李主任本來陽光燦爛的臉上，一下子晴轉陰，連忙打斷小王的話：“小王啊，你是不是太激動了？咱們今天是慶功會，要說就說點高興的事兒！”說完，朝旁邊的村干部使了個眼色，幾個人連拉帶拽，把小王帶出了會議室。

領導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但看著眼前一片“繁榮昌盛”的景象，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匯報材料上的數據。臨走時，領導握著李主任的手，語重心長地說：“繼續保持，爭取更上一層樓！”

夜幕降臨，熱鬧一天的村莊漸漸平靜下來。李主任坐在村委會辦公室里，數著縣里發下來的獎金，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窗外，月光灑在李寡婦家的破房子上，顯得格外刺眼。不遠處，劉老漢還在為明天的飼料錢發愁，他望著天上的月亮，喃喃自語：“報喜，報喜，這報的是哪門子喜啊？……”

二

雨過天晴，小王攥著匿名舉報信的手心沁著汗水，信紙邊緣被雨水浸得發皺，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李主任虛報村小維修款、截留貧困學生困難補助的鐵證。

火辣辣的太陽鉆出云層，蟬鳴聲一聲接著一聲，聲聲刺耳。小王抬頭看見半山腰那棟新蓋的三層小樓，白色瓷磚在陽光下刺得讓人睜不開眼。三個月前他剛來村小報到，發現學校屋頂漏雨，黑板裂縫，還有孩子們用了十幾年的課桌破爛不堪，可是，李主任匯報材料里面卻寫著"教學環境得到全面改善"。

"王老師，這是李主任讓我送來的。"村會計老張的聲音驚得小王渾身一顫。鐵皮茶葉盒里壓著一沓現金，泛著油墨香的百元大鈔像帶刺的玫瑰。老張拍著他的肩膀壓低嗓門：“年輕人，有些事情，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何必自尋煩惱，自找麻煩。換屆選舉結束后，李主任說要給你轉正。"

這些天李主任一點沒閑著，忙著給村里的幾個干部安排組織換屆選舉的事情，準備送給投票人人手一份的禮品。私下里，李主任還親自到有影響的人家里串門拉票，確保換屆選舉連任萬無一失。

油燈下，小王再次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教誨："當老師，就得對得起良心。"窗外山風陣陣，吹得破舊的玻璃窗咯咯作響，他想起那些因為貧困輟學的孩子，想起自己走出大山又回來的初心，終于下定決心舉報李主任的不法行為。

村委改選那天，陽光出奇的好。老槐樹下，擠滿了交頭接耳的村民。李主任西裝革履，站在臺上，眉飛色舞地描繪著"宏偉藍圖"，突然，一輛灰色面包車開進村子。小王站在人群后面，看著李主任被紀委來人帶走時扭曲的那張臉，暗自慶幸摘除了一顆毒瘤。

唱票結束，當"洪霞，268票"的聲音響起時，全體村民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扎著馬尾辮的洪霞從村民中站起，曬得黝黑的臉上帶著靦腆的笑容，手上還沾著幫助村民插秧時留下的泥巴。

洪霞，這個從桃源村跳出農門又飛回來的女大學生，用了一年的時間走遍了村里的卡卡角角，教留守老人使用智能手機，帶著村里的婦女同胞做手工刺繡，幫助果農聯系電商銷路。她從挖掘特色自然資源入手，就怎樣開發特色農產品，手工藝品；促進農業與加工，旅游，文化等深度融合；加大鄉村道路交通建設的投入和維護；加強農村教育，醫療、文化等公共服務設施建設。從桃源村的現狀，存在問題，自然資源條件和優勢及發展方向，寫出了一份改變鄉村面貌的調查報告，交到村委會，但是，被李主任鎖進了辦公室的抽屜里。

半年以后，嶄新的村小落成。年輕的王老師站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看著孩子們在塑膠操場上嬉笑奔跑，遠處山坡上的果園掛滿紅彤彤的果實。洪霞帶著村民正在安裝太陽能路燈，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三

臺下掌聲雷動，老支書拍著洪霞的肩膀，送去希望的眼神："丫頭，好好干！看好你。”

當選村主任那天，洪霞站在村委會門口的老槐樹下，望著遠處光禿禿的山頭和彎曲泥濘的村道，想起大學時在圖書館看到的鄉村振興案例。手機在衣兜里震動，是男朋友發來的信息："城里的明天等著你，你真要留在那樣的窮山溝？"她咬咬牙，回復："再給我三年時間。"

新官上任三把火。洪霞上任的第一把火，燒向了村西頭的荒山坡。洪霞帶著卷尺和筆記本，在荊棘叢生的山坡上摸爬滾打，畫出了百畝果園的規劃圖。可是，動員會開到一半，李老伯拍著桌子說："種了一輩子玉米，你說挖就挖？"散會后，她跑到李老伯家里，蹲在灶臺前，聽李老伯勞叨兒子娶媳婦的彩禮錢還沒有著落，洪霞乘機開導他："您見過黃澄澄的油桃掛滿枝頭嗎？去年，我在鄰縣見過，批發價十塊錢一斤，要是滿山遍野都是黃橙橙的油桃，還愁兒子娶媳婦兒沒有彩禮錢？"

果園開工那天，挖掘機的轟鳴聲驚飛了枝頭的山雀。洪霞戴著草帽蹲在坡頭，手機里跳出農業技術員的微信，詳細標注著油桃樹苗的栽種間距和深度。鄰村的王嬸背著竹簍來探營，她塞給王嬸一把剛摘的野草莓："嬸，等明年我們的果子熟了，您來摘第一筐，管夠。"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洪霞剛剛合上賬本，就聽見村東頭傳來一陣吵吵鬧鬧的聲音："河堤要決口了！"洪霞沒有猶豫，抄起手電筒沖進雨幕，褲腿很快裹滿泥漿。手電光束里，年近七旬的張大爺還在搬石頭，她撲過去拉起老人："您去安置點，這里有我！"雨水混著汗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帶著村里的年輕人用沙袋筑起臨時堤壩，直到天邊露出第一縷曙光。

清晨，村委會擠滿了渾身濕漉漉的村民。洪霞扯下已經濕透的外套，露出印著"鄉村振興"字樣的文化衫，忽然舉起手機："大家快看這個直播平臺，昨天咱們搶險的視頻已經有十萬點擊量！"屏幕上，網友的留言不斷滾動："想看山村真面目""求地址買山珍土特產。”

秋后，首批油桃裝車時，村口停滿了冷鏈車。李大伯抱著紙箱往車上搬，忽然偷偷塞給洪霞一袋炒花生："丫頭，嘗嘗你嬸的手藝。"她咬著花生，看著抖音直播間里跳動的數字，鏡頭掃過漫山遍野的桃樹，網友留言："桃花園，桃花源，漂亮！"

深秋，村委會議室，洪霞展開新的規劃圖，手指劃過"民宿集群""蜂蜜加工廠"的標記，這是洪霞燒的第二把火。手機在桌面震動，是男友的視頻請求，鏡頭里出現西裝革履的男友，身后是車水馬龍的城市街景。他剛要開口，畫面忽然被闖入的羊群打亂，洪霞轉身指著遠處："你看，桃源村新買的薩福克種羊，明年就能產羔了。"

金秋季節，桃源村舉辦首屆"桃王爭霸賽"。通過評比，桃源村參賽的油桃被評為“桃王”。洪霞站在臺上，手捧“桃王”，臺下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洪霞的手機又傳來信息：桃源村被評為全縣鄉村振興示范村，洪霞也被評為鄉村振興的先進個人。

幾年后，金色的陽光下，一排排聯排別墅，一排排民宿旅館，寬闊的休閑廣場，筆直的柏油馬路，彰顯出桃源村產業興旺，生態宜居，村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景象，一幅現代化新農村的美景圖展現在世人面前，李寡婦搬進了寬敞明亮的聯排別墅，劉大伯家的老牛換成了“鐵牛。”

除夕夜，電視里的春晚小品逗得觀眾哈哈大笑，洪霞走出門外，茫茫夜色中，漫山遍野的油桃樹，像極了軍隊整齊的隊伍。遠處，縣城的煙花此起彼伏，村口的LED顯示屏滾動著村委會發布的信息："民宿服務員招聘""電商運營培訓"......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鄉政府發來信息："年后組織外出考察，重點學習智慧農業。"手機又顯示一條信息，是男朋友發來的：“我己經辭去現在的工作，過了年就去你那里，等著我。”洪霞眼睛有些濕潤。

遠處傳來零星的鞭炮聲，月光透過窗戶，在墻上投下她的影子，與那幅"桃源村五年規劃圖"疊在一起。

現在的桃源村，已經渙發出勃勃生機，青磚黛瓦間，智慧農業大棚折射著科技的光芒；阡陌縱橫處，農旅融合的產業之路串聯起詩和遠方，村民捧著生態農業的“金飯碗，”在直播間講述鄉村里故事，用非遺技藝編織幸福生活，這片美麗的土地正以蓬勃的生命力，譜寫著共同富裕的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