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年砍柴
2013年12月15日,農(nóng)歷十一月十三,仲冬時節(jié),細雨綿密中,我和另一位寶古佬、鳳凰網(wǎng)湖南站站長曾雪封來到新化縣城。離天黑尚有一段時間,我說,一塊去看看鄧顯鶴的故居南村草堂吧。
很慚愧,直到十年前我才知道鄧顯鶴先生的大名。因為留心鄉(xiāng)邦人文,發(fā)現(xiàn)在近兩百年活躍在中國歷史舞臺上眾多的湘中人物背后,隱隱約約站著有一個人:鄧顯鶴,時人尊稱湘皋先生。陶澍、魏源、曾國藩、左宗棠、何紹基、王闿運諸公的詩文、信函中,多次提到了湘皋先生。于是去搜集相關(guān)資料,對其生平有個大概的了解。
鄧顯鶴生于乾隆四十二年,卒于咸豐元年(1777-1851),在那個時代算得上長壽者。《清史稿》關(guān)于他有一個二百五十多字的小傳:
鄧顯鶴,字子立,新化人。少與同里歐陽紹洛以詩相勵,游客四方,所至傾動。嘉慶九年舉人。厭薄仕進,一以纂著為事,系楚南文獻者三十年,學者稱之曰湘皋先生。內(nèi)行修,事兄白首無間,撫其子勤于己子。尤篤于師友風義。嘗以為洞庭以南,服嶺以北,屈原、賈誼傷心之地也,歷代通人志士相望,而文字湮郁不宣。乃從事搜討,每得貞烈遺行于殘簡斷冊中,為之驚喜狂拜,汲汲彰顯,若大譴隨其后。凡所著有《資江耆舊集》《沅湘耆舊集》《楚寶增輯考異》《武岡志》《寶慶志》《朱子五忠祠傳略及續(xù)傳》《明季湖南殉節(jié)傳略》。又《易述》《毛詩表》《南村草堂詩文集》,共數(shù)百卷。晚授寧鄉(xiāng)訓導。卒,年七十五。
梁啟超稱其為“湘學復興導師”,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中評價道:
地方的學風之養(yǎng)成,實學界之堅實之基礎(chǔ)也…….鄧湘皋之極力提倡沅湘學派,其直接影響于其鄉(xiāng)后輩者何若?間接影響于全國者何若?斯豈非明效之大驗耶。詩文之征,言舊之錄,則亦其一工具而己。
鄧顯鶴一生做的事主要是:讀書、寫書、編書、教書。其最值得稱道的是搜集湖南地方文獻,校勘印行,惠及后人,其中最偉大的一項工程乃是帶領(lǐng)弟子鄒漢勛等人整理、校刊《船山遺書》,使沉寂了一百多年的王夫之思想得到流傳與廣大,從而船山先生被公認為明末與顧炎武、黃宗羲并列的大家,更是影響一代又一代湖南士人。
湘皋先生逝后,其墓表由曾國藩撰,左宗棠書并篆額。當時曾的地位是: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左的地位是:太子太保東閣大學士陜甘總督一等恪靖伯加一等輕騎都尉。
滿清政壇兩大巨擘聯(lián)手為一個終老湘中的老先生寫墓表,可見他在湖南乃至全國士大夫心中的地位。可是湘皋先生逝后一百六十多年,還有多少人知道他?包括他故里的人。
鄧顯鶴墓表拓片
我的疑問很快有了答案。
湘皋先生故居所屬的曹家鎮(zhèn)離新化縣城約9公里,道路暢通,10分鐘駕車便到。可到了曹家鎮(zhèn)再如何走頗費一番周折。雪封兄和隨行的一位梅山美女,用新化話問鎮(zhèn)上多戶人家,鄧顯鶴的老屋在哪里?幾乎每個人都問,這姓鄧的是做什么的?得知是一個一百六、七十年前一個讀書人,對方茫然地搖頭。
我想起了鄧顯鶴著述編纂的“南村草堂”,便問鄉(xiāng)民:“南村在哪里?”得到回答是,有一個南源村,前面走半里路看到一個學校左拐,再走幾里路就到了。
因為疑心湘皋先生為自己住宅所取的雅名,未必對應現(xiàn)在的行政村名。怕走冤枉路,我們在學校——應該是曹家鎮(zhèn)中心小學門口停車,進大門問路。因為是星期天,一位老師都沒有碰到,只有兩個玩籃球的半大小子,他們顯然更不可能知道。于是繼續(xù)前行50米,碰到了三岔路口,又下車問小賣部的老者,鄧顯鶴的故居是不是在南源村。老者說,南源村繼續(xù)往前,左拐的是梓木沖村,有個鄧家院子,姓鄧的很多。你們找的怕是鄧家院子的人。
這家對了!隱約記得鄧顯鶴的家在梓木沖。根據(jù)我在湘中成長的經(jīng)驗,梓木沖村應該是一個行政村,下面有幾個或十數(shù)個自然村,自然村多是某一姓聚居,鄧家院子應該是鄧顯鶴故居所在的自然村。幸虧停下來問問,否則就徑直走到南源村了。
曹家鎮(zhèn)去梓木沖的路大約3公里,是狹窄的村道,但都是硬化的水泥土。這些年湖南鄉(xiāng)下基礎(chǔ)設(shè)施的改善確實是有目共睹的,也許五年前這些村道還是坑坑洼洼的泥漿路。
車拐了幾個彎,到了一個大約有幾十棟房屋的村子,我們將車停在空地上,下車問,這個院子是不是姓鄧的多。
一個六十來歲的男子說,都姓鄧。
那就找對了。我問他鄧顯鶴的老屋在哪里?
他回答說,你們是來找“南村草堂”的吧?就在前面馬路邊,走幾步路就到了,我?guī)е銈內(nèi)ァ?/p>
這位老人應該是鄧顯鶴的同族晚輩吧,直系后裔也未可知,他自然知道“南村草堂”。我們跟著他爬上一個緩坡,在一個平整的屋場上,看到一棟搖搖欲墜的泥磚屋,黑瓦,前面的墻是木板。這是典型的湘中磚木結(jié)構(gòu)的民居,三進的房,柱子、木梁以及防腐蝕的石頭柱基,很是講究。堂屋前的過道里架起一口大鍋,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殺雞洗菜。
湘皋先生在世時,這里應該是一個封閉式的三合院,現(xiàn)在僅存的是正屋,左右兩側(cè)橫屋已經(jīng)坍塌,剩一面斷墻,以及一個抬梁式的木構(gòu)架,院門和院墻早已無存,只余下殘破的石基。院里長滿了野草,經(jīng)冬猶綠。我踏上比院子高出一尺的正屋階基,朝堂屋里瞅瞅,黑乎乎的看不到什么,屋頂有幾片亮瓦透出一絲光亮。
階基上干活的人神色木然,不問我們從哪來,來做什么,也任由我們拍照。
此時已是暮色四合,我想我們在這里也沒必要停留更長的時間了,匆匆而來,只是為一償夙愿。我們往下走的時候,為我們帶路的老人說馬路邊還有一塊斷碑,幾塊好的碑已經(jīng)拉到文物保護單位去了。
斷碑撲地,正面朝下,我也看不出鐫刻著什么。
停留片刻,于是向帶路的鄉(xiāng)親道謝,準備離去。突然發(fā)現(xiàn)一直跟隨他的兩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長相一樣,穿一樣的衣服。便問:“這是您老人家雙胞胎孫子么?”
他微笑著回答說:“是的。”
“您老好福氣呀?”
他更加得意地回答:“他兩弟兄還有個姐姐。”
這大概又是留守老人加留守兒童的家庭吧。這個情況在湘中地區(qū)格外突出,中午聽該縣一位官員介紹,幾乎每個學校開家長會,都是滿堂老翁老嫗。
登車駛離“南村草堂”,經(jīng)過的村莊都是那么安靜。這些年恐怕是兩百年來湘中農(nóng)村最為寂靜的時期吧,只有到快過年的前十來天,這些鄉(xiāng)村馬路才開始熱鬧起來,外出務工經(jīng)商者紛紛回家過年,看望父母和子女。
湘皋先生所在的那個時代,中國尚是典型的農(nóng)耕社會,維護鄉(xiāng)村秩序的便是湘皋先生這樣的士紳。一位學問道德過人的士紳,對一鄉(xiāng)、一縣乃至一府一省的影響是巨大的。這種影響,過了一百六十多年,還有多少殘存呢?
湘皋先生于咸豐元年(1851)閏八月仙逝。他走的時候,中華大地正掀起一場大風暴。這一年一月,洪楊起事于廣西金田村。三月,洪秀全稱天王,七月攻占永安,在此停留了小半年,封王建制。
當時正在寶慶城任濂溪書院山長的鄧顯鶴,消息并不閉塞,他和當時域內(nèi)重要士人幾乎都有聯(lián)系,包括他的弟子輩、已帶楚勇赴廣西作戰(zhàn)的江忠源。至少在這一年四月,他逝世前五個月,得到了洪楊起兵的消息。
這一年四月十一日,他寫了一首七律:
旌旆悠悠甫出城,風波驀地滿城驚。雙清六嶺無顏色,棠渡濂池怒有聲。載酒東山方問字,馳書西粵正談兵。可憐一老無情緒,咄咄終朝意不平。
據(jù)新化籍學者、鄧顯鶴研究專家弘征先生考證,這首詩是他為得意門生鄒漢勛蒙冤入獄而鳴不平,正在想辦法營救高徒。
鄒漢勛卷入了一件“被自殺”的案子,從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可窺見湘中的民氣強悍和官場腐敗。鄒漢勛的一名族人,某個清晨被發(fā)現(xiàn)吊死在寶慶城東門外某富戶家旁邊的樹林里。寶慶府附廓縣邵陽縣衙門派吏驗尸,作出“自殺”結(jié)論。而鄒漢勛通過調(diào)查,得知有其他緣故。鄒作為一個知名的學者且有諸生(秀才)功名,幫助族人伸冤責無旁貸,于是他同族人到邵陽縣衙門控告。而當時的縣令受了富戶的賄賂,回護富戶。鄒漢勛見多識廣且精通律文,再說有秀才的身份,公堂上與縣令爭執(zhí)。于是縣令以鄒“事不干己、詐索扛訟、哄鬧官署”革掉其秀才身份,抓進看守所。
聽到高足被抓,湘皋老人當然會想辦法營救,但縣令不給他面子,所以他憤憤不平寫了這首詩。首聯(lián)寫縣令出城,威風八面。頷聯(lián)寫邵陽的山村草木含怒而對。“雙清”“六嶺”“棠渡”“濂池”皆為邵陽的名勝地。頸聯(lián)則道鄒漢勛剛剛來自己那里討教學問,也應該在這次師生晤談中,鄒報告了與在廣西作戰(zhàn)的江忠源通信談戰(zhàn)事。
但作為深通官場規(guī)則且結(jié)交滿天下的鄧顯鶴顯然不會僅僅“咄咄終朝意不平”,他采取的行動就是典型的帝制時代特色:找邵陽縣令的上司。
當時寶慶知府出缺,新任署理知府黃文琛正在長沙通往邵陽的路上。此前鄧顯鶴的好友姚瑩調(diào)任廣西按察使(主官一省紀檢與政法),邀請他到去廣西必經(jīng)的湖南永州相聚,而兩人共同的朋友、亦師事湘皋先生的何紹基正在故鄉(xiāng)永州。鄧自知來日無多,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答應前去。但又擔心正在獄中的鄒漢勛。
好在黃文琛也是一個有名的詩人,與他有交情。于是他去永州前修書一封,讓人拿著到湘鄉(xiāng)與邵陽交界的界嶺等著黃知府。黃看完信,進了寶慶城,查明案情。便立刻釋放鄒漢勛并恢復了他的秀才身份,接著上書彈劾邵陽縣令,縣令被免官。
咸豐二年即1852年,太平軍大舉進入湖南,長沙久攻不下,乃別城而去,接著陷武漢,占南京,長江流域諸省為太平軍橫掃。湘皋先生未能看到如此巨劫,亦是幸事。當然,他也沒能看到湘中越來越多的書生投筆從戎,奮干戈以衛(wèi)名教道統(tǒng),包括得意弟子鄒漢勛,以舉人身份投江忠源幕府,于1854年與江忠源一起戰(zhàn)死在安徽廬州。
在回去的路上,我感嘆這樣一位人物,卻被鄉(xiāng)人幾乎遺忘。雪封兄說:主要是鄧顯鶴沒有當大官,哪怕他只當一個知府,故鄉(xiāng)的后人也會記起他的。
我深以為然,多數(shù)人以官爵、戰(zhàn)功來評價一個人的成就。湘皋先生在四次會試落第后,被大挑做過寧鄉(xiāng)縣訓導——一個從八品的小官,大約相當于縣教育局副局長。在他以后,湖湘大地包括寶慶府乃至新化縣出的位高權(quán)重的大人物太多了。
曾國藩在所撰的《鄧湘皋先生墓表》中言:先生乃舉湖南之仁人學子,薄技微長,一一掇拾而光大之,將非長逝者之所托命耶?何其厚也。
左宗棠送的挽聯(lián)是:著作甚勤,四海聲名今北斗;風流頓盡,百年文獻老南村。
當年如北斗的聲名,如今已湮沒在南村荒園的殘瓦斷磚與野草中。在三十九歲時,經(jīng)過數(shù)次落第的湘皋先生,做出了不再參加會試,將余生精力放在整理、刊印文獻和著述中,是一種什么樣的心境?慶幸的是,他在不惑之年前終于不惑,認識到適合自己的活路與應該肩負的使命。
后人記不記得他,又算得上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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