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29年8月24日下午4時,中共中央軍委在滬西新閘路經遠里六一三弄十二號,召開重要會議,參會人員準時到場。
那是一幢極普通的石庫門房子,既是當時任軍委秘書的白鑫的家,也是中共中央一處非常重要的秘密機關。
這次會議是早就定下的,彭湃、楊殷、顏昌頤、邢士貞、張際春五人到場后才知道,事先被指定為會議主持人的周恩來,因為臨時有重要事務需要處理,來不了了,于是他們就自行安排了會議。
他們那時候都沒有覺察到,十二號周圍,早就布滿軍警、特務和巡捕。
與此同時,國民黨組織部調查科上海特派員楊登瀛,正心亂如麻。
這位后來名滿天下的紅色特工,在會議之前就已經得知特務們將有一次大的行動,但他直到行動前,才探明這次行動的對象與內容。
他立刻就把他的保鏢兼聯絡員連德生派出去了,但他不知道連德生是否已經將情報及時傳遞給中共中央特科,特科是否還來得及補救。
工人出身的連德生,身形彪悍,槍法奇準,是陳賡專門為楊登瀛配備的,他當然以最快的速度將情報送達了。然而這一遲來的情報,已經無法挽回彭湃等人的厄運。
會議期間,彭湃等人對于白鑫的一舉一動毫不關心,他們滿腦子都是未來武裝斗爭的方向,完全想不到此人已經叛變。
所以他們在討論、爭論中,也都沒有注意到擔任會議記錄的白鑫,離開了會場。
白鑫是發信號去了。他到另一個房間,開燈三次,關燈三次。于是轉瞬間,十二號周圍的那些“小販”、“鞋匠”、“閑人”,就沖了過來。緊接著,幾輛紅皮鐵甲車呼嘯而至,數十名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巡捕、包探,也跳下車來。
他們破門而入后,是照著名單抓人,全不費事。
2
租界巡捕房和國民黨上海市公安局,在8月24的那場聯合抓捕行動中,一反常規。
他們沒有大肆宣揚,甚至還嚴禁各報登載。
很顯然,他們對彭湃這位有著廣泛群眾基礎,深為大眾景仰的農民運動大王,是非常懼怕的。
彭湃是廣東海豐縣人,來自一個工商地主家庭,不是一般的富裕。
(彭湃故居)
他身為地主,卻不收租,還一把火把地契燒了。
他學富五車,卻喜歡穿粗布衣衫,與農民打交道,教他們識字。
農民們聽不懂,他就盡量學習最平易的語言,敵人造謠他是神經病,他就努力讓農民們了解他,相信他,不怕他。
他是最早提出土地革命的人之一,他創建了第一個紅色蘇維埃政權,他是第一屆農民運動講習所的主任,他的農會,是從個位數,發展到成千上萬,乃至十幾萬人。
這是一個真正為別人而活的人,他的聲望并不限于廣東,他的號召力非常之大,所以敵人最怕的,就是外界得到消息,引發各界聲援,甚至騷動、意外。
彭湃從被捕到被槍殺,總共只有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這當然也是怕引發變故。這期間,他不幸被捕的消息,既然的確很少有人知道,既沒有引發任何騷亂,也沒有得到任何聲援,那就說明敵人的消息封鎖是成功的。
而這,似乎也說明特科只是將營救限制在特殊行動上,可能是一種失策。
特科對于彭湃等人的營救,當然是非常積極的,周恩來在彭湃被捕的當晚,就召開了緊急會議,研究營救辦法,和懲奸方案。
叛徒白鑫,在那晚是同時被捉去的,因為敵人試圖掩蓋他叛變的事實。但是楊登瀛很快就查出來了。
他之所以遲了一步,是因為這個案件不在他的管轄之內。
白鑫是湖南常德人,黃埔四期畢業,先后參加過東征、北伐、南昌起義、廣州起義。
他在廣州起義失敗后,隨軍來到海陸豐,曾經在彭湃手下做過團長。
白鑫與彭湃就是這樣認識,并最終取得信任,做到彭湃秘書、中央軍委秘書的。但白鑫的叛變,其實早有跡象。
白鑫是個膽小鬼,他打仗時,曾經幾次帶著銀元逃跑。東江戰役時,擔任第四師師長的徐向前,曾經要求彭湃處理白鑫,但彭湃沒同意。
彭湃大概愛惜其才,他卻沒想到白鑫對他恨之入骨。因為白鑫有個親戚在潮汕起義后逃跑,被彭湃下令槍斃了。
白鑫在1928年,經常去“達生診所”看病,他不知道這家診所也是我黨的秘密機關,曾經將此事告訴過醫生柯麟。
白鑫提到親戚之死時面目猙獰,柯麟感到心驚,他以一個地下工作者應有的警惕,立刻將此事報告了當時任中央軍事部長的楊殷。然而楊殷不知為何,沒將此事匯報。
當然,白鑫的叛變,不是這一個原因。當時的革命處于低潮,他這種人難免動搖,再加上十里洋場是個大染缸,他難免會發生變化。
白鑫叛變,是通過他弟弟白云深完成的,他弟弟當時在南京國民政府軍政部儲備司任司長。
大體過程就是:白鑫先讓老婆王英,秘密潛往南京,找白云深商量,然后再通過白云深,與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執行委員,兼上海市公安局特派員的范爭波接上了頭。
他們運作的時間,大約是一個月。
白鑫身居要職,他的叛變危害極大,所以楊登瀛報告之后,周恩來立刻指示陳賡、顧順章,迅速切斷與白鑫的所有聯系,并抓緊查清被捕同志的情況,及白鑫的下落。
這所有的事都刻不容緩,尤其是營救之事十萬火急,于是陳賡等人立刻行動起來。
3
8月25日,彭湃被捕的第二天,是一個星期天,這一天法租界臨時法院照例不辦公。
26日,法租界臨時法院經過草草審理,立刻將彭湃等人引渡給國民黨上海市公安局了。于是當日下午,彭湃等人就被押上紅皮鐵甲車,送到小北門水仙廟偵緝隊拘留所。
楊登瀛得知消息,立刻通報了特科,陳賡與顧順章立刻到位于南京路、西藏路路口的新世界飯店,租下一間房作為指揮所,準備實施營救。
27日,國民黨上海市公安局準備提審彭湃等人,周恩來指示陳賡,務必使陪審的楊登瀛設法通知彭湃,以便配合。
陳賡他們想到彭湃不認識楊登瀛,容易引起誤會,因此給楊登瀛派去了一個彭湃熟悉,并且信任的同志。
27日下午的審訊中,經歷過嚴刑拷打的彭湃神態自若。他那時已經知道身份暴露,不再隱瞞,但他對審訊官說:我的罪你們隨便去定好了。像你們這些背叛孫中山的革命叛徒,我不知殺了多少!
慷慨激昂不畏死的彭湃,讓審訊官為之變色,他幾次弄得庭審無法進行。
審訊官已經不敢跟他囂張,這時候楊登瀛卻站出來朝彭湃大喝:“痞子大王休得放肆!”
彭湃驀然轉身,一眼看到了楊登瀛身邊的那位同志,和他的暗示。彭湃立刻明白,他冷冷地看了楊登瀛一眼,輕蔑地轉回了頭。
楊登瀛帶去的那位同志,一般資料都說,她是著名的紅色女特工黃慕蘭,而且是周恩來親自指定的。原因就是,黃慕蘭在中央做過秘書,跟彭湃相當熟悉,彭湃還是黃慕蘭與賀昌的證婚人。
但這種說法其實是假的,因為黃慕蘭當時也在獄中。
黃慕蘭的歷史不必多說,她當時是因為參加紗廠罷工被捕的。
她七月份就進去了,一個多月后彭湃等人也進了監獄。
只不過,黃慕蘭雖然沒能站在楊登瀛身后,卻在獄中跟彭湃見過幾次面,并傳遞出一些重要信息。
4
敵人對彭湃的那次審問,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當天晚上,國民黨上海方面就接到蔣介石的通知,說他要親自來上海,過問彭湃的案子。
于是彭湃就又要被押解到警備司令部看守所。
這大概是因為偵緝隊那個廟太小,也不利于對老蔣的保衛(老蔣最終沒來成)。
陳賡得知這個消息很著急,據說有過劫獄的想法,但被楊登瀛勸阻。
楊登瀛認為,從監獄中救出彭湃這樣級別的人物,根本沒有可能,要救就要半途下手。
于是周恩來、陳賡、顧順章就連夜商討,制定出一個周密的計劃。
他們決定將劫車地點定在楓林橋,并首次決定,出動紅隊(中共中央特科行動隊)全部隊員。
1929年下半年的紅隊,已經發展到頂點,它是一支擁有四十多名頂尖高手的特種部隊。
這四十多名隊員個個身手不凡,堪稱神槍,而且還都具備多種技能。比如駕駛汽車等等。
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此時的武器裝備也今非昔比。除了配有各種型號的手槍之外,還有一種可以使敵人流淚不止的手榴彈。
這大概不同于一般的催淚彈,因為它既可催淚,又有很大的殺傷力。使用這種武器是需要配戴特制眼鏡的,想必它一定來自蘇聯。
此外,特科由于建立起龐大的關系網,必要時,還能從炮兵營借來機槍,或者從外國洋行直接購買槍支。料想這樣的一支武裝,對付押運的軍警不是難事。
然而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之際,陳賡和顧順章萬萬沒有想到,他們這個計劃竟會砸在一個細節上。這絕對是一個要命的細節。
楓林橋是押送彭湃的必經之路,絕對沒跑。剩下的,本來就只是考驗紅隊的戰斗力了,而這必須是全力以赴的戰斗。
28日凌晨,顧順章、陳賡等率領紅隊隊員,早早就在楓林橋等候。他們化裝成拍外景的電影公司,還弄來了一輛大卡車,準備橫在路面。
緊張的氣氛中,紅隊隊員終于聽到了囚車的聲音,于是他們就在指揮員一聲令下之后,敏捷地涌向裝武器的大箱子。
然而,他們打開箱子以后,卻一個個傻眼。
他們吃驚地發現,這批新買的武器竟無法使用!
紅隊使用的這批武器,是三民照相館的范夢菊送過來的,三民照相館一向是特科總務科的秘密據點和武器儲存地。但是范夢菊送來這批武器之前,竟忘了清除防銹潤滑脂。
清除防銹潤滑脂要用到煤油,清洗之后還要加上槍油,這個過程大約需要一個小時,于是紅隊隊員們,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囚車從身邊疾馳而過!
一場重大的營救就因此失敗了,它還將造成彭湃等人的不歸,這的確是一個不該有的疏忽。
所以營救行動總指揮顧順章,在發布撤退命令時,就一直咬牙切齒地盯著范夢菊。
人心的復雜是永遠無法捉摸的,他不只在那一刻恨死了范夢菊,他實際上直到叛變也沒法原諒。
他最早出賣的,就是范夢菊。
而范夢菊被捕之后,也在嚴刑拷打之下,做了叛徒。
5
特科的營救計劃失敗后,彭湃等人終于被解到上海龍華看守所。
周恩來后來回憶道:“(彭湃等)入警備司令部后,已知必死,故他們傳出書信多是遺囑之辭。”
總理還說,他們在獄中仍然堅持斗爭,宣傳革命,“當彭、楊諸同志與士兵談至痛切處,士兵中竟有錘胸落淚,痛罵國民黨軍閥非殺盡不可的。當他們說至激昂處,便齊唱國際歌與少年先鋒歌,士兵與獄中群眾亦高呼口號和之,于是愁苦慘淡的獄中,一變而為激昂慷慨的沙場……有些久聞彭湃大名的人,聞得彭湃在此,均爭相來看;還有幾個識得彭湃的人,均以舊時相識為榮。”
而彭湃他們的這些事,主要是通過黃慕蘭傳出來的。
黃慕蘭被抓進龍華看守所之后,與七個女工關在一起,睡了一個大通鋪。這期間,她們認識了一個女人,拜她做了干娘。
這個女人是因為丈夫搶劫被判無期,受到牽連,才進來的,結果她進了監獄之后不想走了。
她每天在牢房里除了照顧丈夫,還為那些獄卒和犯人做些縫補洗漿的工作,居然得到了看守所所長的恩準。
黃慕蘭曾經問這個女人為什么不愿出去,她說她出去找活是需要保人的,但是她這樣的人哪里找得到保人?倒不如留在這里靠洗補掙點小錢,一面照顧丈夫。
這個女人的丈夫是窮極無路才鋌而走險,黃慕蘭她們對這對夫婦都很同情。由于她們愿意義務幫助這個女人洗衣服,所以這個活動自由的女人,就成了她們獄中活動的掩護者。
彭湃被押進看守所的時候,一個帶領十二個士兵的看守班長,一見到彭湃就顯出難過和慚愧的神態,這引起了彭湃的注意。
彭湃的記憶力很好,他很快就想起這個班長是廣東人,曾經參加過海陸豐起義,因此彭湃有一天就找這個班長談了話。
這個班長依舊尊敬愛戴彭湃,他告訴彭湃他有三個可以信任的士兵,于是彭湃就要求他善待犯人,并要他轉告被捕同志,不要暴露身份,要學會忍耐,學會技巧斗爭。
彭湃曾經聽到女犯們在洗衣服的時候唱歌,就問那個班長,這里面有沒有識字的人,想辦法給我找一個來。班長回答,她們都聲稱不識字,但我覺得那個身材矮小的一定識字。
這個身材矮小的就是黃慕蘭。她能夠瞞過租界法院,卻瞞不過這個整天在獄中的班長,所以黃慕蘭就被叫來了。
彭湃和黃慕蘭早就熟悉,完全沒有隔閡,于是他們之間,以及與外界的通道,也就通過這個班長建立起來。
只不過彭湃最終堅決拒絕了特科的營救,尤其是劫獄,他說他不希望有無謂的犧牲。
彭湃在獄中經歷的刑罰異常殘酷,他手足俱折、體無完膚,曾經暈死過九次。
但是他卻始終在安慰、鼓勵難友,教育那些士兵和犯人。
1929年8月30日下午,敵人因為對彭湃無計可施,又怕發生意外,終于決定行刑了。
那一天,彭湃與楊殷等人互相攙扶著走向刑場,他直到最后一刻,還不忘脫下外套,送給一位犯人。
彭湃就義前曾經笑著對楊殷說,土豪劣紳都叫我天蛇,蛇者龍也,如今我要飛天翻云播雨,滋潤人間了,你感想如何?
楊殷慷慨回答,朝聞道夕死可也,何況我們已把大道遍播于粵海三江!
彭湃在農民心中的地位太高了,敵人不敢公開行刑,實際上是在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的空地上開槍的。
彭湃他們呼著口號出門,在槍口下依然慷慨高歌,以至于好多士兵雙手發抖,連打了數槍才結束行刑。
彭湃就義時,只有三十三歲。
但是彭湃犧牲了,叛徒也別想逍遙。周恩來在噩耗傳來之際,悲痛莫名,憤怒莫名,他一面派人撫恤安置烈士家屬,一面下達了鋤奸令。
于是11月11日晚上,白鑫就在嚴密保護之下,身中三槍,槍槍致命。
這三槍來自三人,足見紅隊隊員的槍法,因此這場處決轟動一時,就被各大報紙稱為“東方唯一的大暗殺案”。
?END?
文/九鴉
圖/網絡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