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易鵬(原名高家駿)與方志敏的緣分,仿佛命運安排。
1935年1月29日,方志敏不幸被俘,被押往南昌軍法處看守所。
3月份,22歲的高易鵬為愛出走,來到南昌謀職,被任命為軍法處上士文書。
他在看守所的宿舍,與方志敏的監舍,只隔了一個天井。兩個人可以隔窗相望。
于是一位普通的浙江青年,與一位偉大的革命領袖,就有了結成生死之交的機會。
方志敏那些珍貴的文稿,就有了打破黑暗囚籠,走向陽光的機會。
高易鵬老家紹興,早先在杭州一家綢緞店做伙計。他與杭州姑娘程全昭的戀愛,就始于這里。
兩個人做了鄰居,兩個人互相深愛,但是他們的愛情,卻由于門第不合,遭到程全昭父親反對。
于是高易鵬一氣之下,就去了南昌。
只不過兩地相隔,并沒有阻斷兩個年輕人的愛情,他們依舊情感熾烈,盼著修成正果。
所以1935年7月,正在杭州教書的程全昭,一接到高易鵬的信,就毫不猶豫地去了南昌。
她起初當然是為了愛情而來,那于她肯定是一場義無反顧的私奔。
但是不料,她見到高易鵬后,高易鵬說的是:“我認識了一個好人,gcd的大官方志敏,現在被關在監獄里正好由我看守。”
他要她做的,是去上海,為方志敏轉送一批文稿。
那里面有信件,有《清貧》,有《可愛的中國》等等,它們分別要送到宋慶齡、魯迅、鄒韜奮、李公仆手里。
那是革命最艱難的時期,紅軍正在劣勢下萬里長征,這意味著難以預料的危險。
年僅18歲的程全昭不認識方志敏,只是從高易鵬口中了解了一些。她也不可能明白這樣做的巨大意義。但是她信高易鵬。
她最終只提出一個要求,要見見方志敏,看看他到底什么樣,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魔力,能夠讓她的男朋友,一個看守他的人說:
“方志敏和我意氣相投,我愿意幫助他,要想辦法把他救出來,以后我們跟他走。”
于是高易鵬就帶她見了。隔著天井,隔著窗戶。
程全昭看著對面囚室里的那個人,那個人也在看著她。
他身材挺拔,面龐消瘦,一臉冷峻。
但是他看到程全昭之后,冷峻的臉上有了微笑。
他一邊微笑一邊點頭,忽然又雙手抱拳揮動,向她致意。
那是一個身陷囹圄的人。
那是一個敵人出八萬大洋懸賞抓捕,自己卻一貧如洗的人。
那是蘇維埃根據地的創建人之一,我黨閩浙贛三省的政府主席。
那是一個被俘后,因為當地農民紛紛帶著農具、梭標趕來,嚇得敵人不敢在他家鄉召開慶祝大會的人。
那是一個被俘后戴著10斤重的腳鐐,被示眾,被企圖羞辱,卻昂然挺立,“虎死不倒威”,讓觀眾驚奇的人。
那是一個經受嚴刑拷打不屈,面對高官厚祿不動,就是蔣介石、顧祝同等親自出馬,也無法勸降的人。
那是一個自知必死,卻仍舊斗爭到底,要“生一天努力一天”的人。
那是一個無比艱難,卻仍舊堅持寫作,要留下精神財富的人。
那是一個在囚籠里,卻能征服、感化看守所所長凌鳳梧、原監獄長胡逸民,和十幾個看守,是他們愿意幫助他,甚至愿意幫他越獄的人。
他是預感到時日不多,才把文稿托付給了高易鵬。
程全昭在那一刻被打動了,震撼了,她從此又信了一個人,愿意為他義無反顧。
于是程全昭來到南昌的第三天晚上,就從高易鵬手中接過那個裝著文稿的紙包,出發了。
她用了一個化名李貞,那是方志敏起的,意思是“力爭”。它也像高易鵬說的:“他(方志敏)自己的化名是李祥松,以后你們就是一家人了。”
高易鵬不方便離開,他最信任的人只有程全昭,程全昭在上海有同學,方志敏也為程全昭安排了化名和假身份,這就是程全昭介入這件歷史大事的原因與基礎。
但是程全昭來到上海后,沒有見到宋慶齡、魯迅和鄒韜奮,李公仆對她也不信任。所以最初,她只送出了四封信。
一封由李公仆親收,三封由人代收。
程全昭接下來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等,結果第二天晚上,她就在寶隆醫院她同學那里,等來了一位貴婦。
來人自稱姓宋,程全昭以為她就是宋慶齡,就放心地把所有文稿交給了她。
所幸,那個女人雖然不是宋慶齡,卻是章乃器的夫人胡子嬰。胡子嬰去鄒韜奮的生活書店,聽說了此事,覺得如果是真的,就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文件,所以就冒險而來。
她之所以自稱姓宋,其實是因為她母親姓宋。
程全昭很單純,她當然不知道她去的那些地方都有人監視,她很可能已經被人盯上。
所以胡子嬰接收到文件后,就讓她盡快離開,回杭州躲一陣子。據說胡子嬰當時就給她化了妝。
她讓程全昭換上了她那身珠光寶氣的衣服,自己則扮成一個貧窮的婦人離開。
程全昭回到杭州,果然聽從勸告,去朋友家躲避看風頭去了。她想等確認安全之后,再跟高易鵬聯系。
然而,上海的密探沒注意到她,她家里的“密探”注意到了。
程全昭不辭而別,她父母一直在加緊尋找,他們很快就發現了程全昭的蹤跡,把她帶回家關了起來。
她和高易鵬都沒想到,他們再見面,已經是20年后。
高易鵬在程全昭去了上海后,一直在等消息。他和方志敏見程全昭一直沒回來,都擔心她出了事。
于是高易鵬就終于決定離開看守所,親自去一趟上海。
他一面是為了找程全昭,一面是要將方志敏的最后一批手稿帶出去。
高易鵬是真正被方志敏感化,并愿意跟隨他,為他做任何事的人。
他最初也只是跟方志敏隔窗而望,后來方志敏就示意他過去談談。他們就這么談著談著,成了生死之交。
高易鵬在看守所除了掩護方志敏寫稿,并加以保護,也始終在關心方志敏的生活。
他經常偷偷給方志敏送吃的,有一次因為心急,把剛出鍋的鍋巴藏在腋下,還被燙出水泡,留下疤痕。
高易鵬所做的都是殺頭的事,但他從不猶豫,從不后悔。他那次請長假離開,已經知道自己回不來了,但他卻想不到他的上海之行,會是哪種結果。
7月30日,高易鵬來到上海,找魯迅、宋慶齡、李公樸、茅盾,都沒成功。打聽程全昭的下落,也沒得到任何線索。
他反而引起注意,被人跟蹤。
有一天,高易鵬在旅館里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對方告訴他不要再送信了,要趕緊離開,不然會有危險,只好放棄任務。
他當時判斷,手稿已經無法帶走,如果在旅館被抓,還會連累房東,所以在離開之前,就燒了那批手稿。
所幸他終于安全地回到了杭州。
高易鵬回到杭州,依舊沒打探到程全昭的消息。因為程全昭做了那樣的大事,他父母擔心出事,嚴密封鎖了消息,他們后面還趕緊把程全昭嫁了,讓她隨夫去了大西北。
而高易鵬在得知他離開不久,方志敏就被秘密處決,只好停止活動,改了名字,隱藏起來。
他一藏就藏到了全國解放。后來又因為在南昌看守所工作過,被解除公職,押回紹興老家勞動改造去了。
高易鵬和程全昭的付出,方志敏夫人繆敏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她在方志敏被捕后不久,也因為叛徒告密,被抓捕帶到南昌。
當時敵人也曾經押她示眾,但她跟方志敏一樣昂首挺立,發表了演講。
那是身上流著血的一場演講。
她后面因為勸降沒用,拷打沒用,用她和孩子威脅方志敏沒用,所以被判了無期徒刑。
直到1937年后抗日戰爭爆發,民族統一戰線形成,項英和陳毅出面交涉,才得以釋放,并于1938年暮春,帶著兩個兒子千辛萬苦來到延安。
那時候,方志敏的長子方英才8歲,就是親自接見他們的主席,也不知道方志敏就義前還留下了大量文字。
為方志敏保存并轉送文稿的,除了高易鵬、程全昭這對戀人,還有胡逸民等人,后來傳世的,甚至還有花高價買來的一部。
當時的獄警,經常會把監獄里的一些遺書、手稿交給書攤出售,已經成為一門生意。
有一次,有兩位記者身份的地下工作人員,偶然發現方志敏的文稿,非常重視。但因為攤主要價500銀元,只好一面留人守護,一面回去請示了總經理熊瑾玎。
500銀元,在當時可以買到7500斤大米,但是熊瑾玎報告了葉帥之后,葉帥指示,要不惜一切代價收回方志敏的文稿。
于是最后,那部文稿經過討價還價,就以370塊大洋的價格購回。
方志敏的絕大部分文稿,當然還是靠高易鵬、胡逸民等人搶救的,特別巧合的是,這些文稿最后大都到了胡子嬰那里。
它們轉送不易,保護下來也非常不易。章乃器被捕后,胡子嬰把文稿緊急送到了宋慶齡那里,宋慶齡又把它們交給了馮雪峰,馮雪峰最后為了安全,則把它們都存進了上海一家銀行的保險柜。
它們到1951年才公開出版,而高易鵬、胡逸民等人的作為,也就逐漸為人所知。
所以繆敏在高易鵬遭難之后,就曾多方為他活動。只是當時情況特殊,她有心無力,高易鵬到79年去世后,才得以正名。
繆敏為此一直忙活了20多年,她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也一直在照顧高易鵬和程全昭的生活。
她跟他們都見過面,并多次寄錢、寄物,他們兩家的后輩也一直互相來往。
至于高易鵬與程全昭,是到1955年,才有了時隔20年的第一次見面。
那是杭州街頭的一次偶遇,那時候的程全昭,已經從18歲的少女,變成了一位有五個孩子的母親。
那一刻,他們百感交集,肯定也想起過當年與方志敏的隔窗相望,以及方志敏的抱拳一笑。
方志敏把他的心血托付給了他們,他們也冒著生命危險,犧牲了愛情,完成了他們的承諾,他們都是真性情的英雄。
程全昭的丈夫于1958年去世,她和高易鵬都經歷過無數艱難。
高易鵬是在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后兩個月去世的,程全昭則在高易鵬去世兩年后,走完了她傳奇的人生。
她的女兒曾經說: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像他們一樣凄美的愛情故事了……
然而,英雄就是英雄,他們雖然有遺憾,卻未必會凄然。英雄本色,在高易鵬身上更多體現為壯美。
高易鵬的遭遇,連他的兒媳高文英都不忍回首。
她說他們那時候遭受的白眼、苦澀、屈辱、無奈,常人無法承受。尤其是高易鵬。
但是這位老人一提到公公與方志敏的情義,立刻兩眼放光。
她敬仰方志敏,佩服高易鵬。
她說他們家每到8月6日,方志敏犧牲的那天,就會舉行一個儀式。
高易鵬非常樂觀,不管怎樣,都會坐在自家門口,拉二胡,唱京戲。
高易鵬懂外語,有醫術,博古通今,吹拉彈唱樣樣精通。村里有位老師三天兩頭往高家跑。
高易鵬被村里人稱為“硬爽戲生”,他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兩個字:硬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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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九鴉
圖/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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