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明治二十三年(1890年)的一個雨夜,東京神田區的一間狹小編輯室里,黑巖淚香伏案疾書。煤油燈在潮濕的空氣中搖曳,把他的影子投在貼滿西方報紙剪報的墻上。窗外,新開通的京濱電車偶爾傳來刺耳的汽笛聲,而他的鋼筆正將愛倫·坡的《莫格街兇殺案》改寫成日本讀者能夠接受的形式。這一刻,東西方的暗影在這個三十歲的男人筆下交匯,誕生了日本推理小說的最初形態。
黑巖淚香本名黑巖周六,文久二年(1862年)生于高知縣一個沒落的土佐藩士家庭。明治維新帶來的劇變中,這個少年目睹了武士階層的崩潰與西洋文明的強勢入侵,“見東京銀座之瓦斯燈,如窺未來世界。”這種對現代性既向往又恐懼的矛盾心理,成為他日后文學創作的底色。
淚香的筆名本身就暗示著某種現代性的憂郁——“淚”是感傷,“香”則暗示著某種轉瞬即逝的美好。明治二十年代,當日本社會狂熱崇拜西方文明時,淚香卻通過翻譯偵探小說,敏銳地捕捉到了現代性的暗面。他并非簡單搬運西方作品,而是進行了徹底的“和制化”改造。
淚香創立的《萬朝報》成為展示這種文化矛盾的絕佳舞臺。該報既刊登嚴肅的社論文章,又大量刊載偵探小說與奇聞軼事。這種“高低文化”的混雜恰恰體現了明治時期知識分子的精神分裂。淚香通過報紙這一現代媒介,構建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市想象空間,讀者在其中既體驗著現代文明的刺激,又宣泄著對傳統崩壞的不安。
偵探小說這一形式本身,對明治時期的日本讀者具有特殊的文化治療功能。研究者中島河太郎曾表示,當傳統價值體系崩潰時,偵探小說提供的理性解謎過程,給了讀者一種虛假但必要的精神秩序。淚香深諳此道,他在改編作品中總是強調“不論多么離奇的案件,最終都有合乎邏輯的解釋”。這種對理性的崇拜,恰恰反映了當時日本社會對西方科學精神的向往。
淚香最富創見的貢獻在于他創造了“新聞小說”這一體裁。明治二十七年(1894年)開始的《幽靈塔》連載,把現實新聞報道與虛構敘事完美融合。作品以真實的銀行搶劫案為藍本,加入密室、密碼、偽裝等元素,使讀者難辨真假。這種寫作策略產生的效果驚人——當《讀賣新聞》報道某兇殺案時,竟有讀者致電報社詢問“這是淚香先生的新作嗎?”這種現實與虛構的混淆,預示了現代都市中真實感的喪失。
作為日本大眾文化的先驅者,淚香的矛盾性在他晚年愈發明顯。明治四十年(1907年)后,隨著自然主義文學的興起,他的作品被視為低俗讀物遭到批判。大正二年(1913年),他苦澀地寫道:“余如舊式燈籠,在新式電燈下黯然失色。”這種被時代拋棄的感傷,恰似他筆名中的“淚”。然而歷史開了個玩笑——后來被視為純文學的谷崎潤一郎、江戶川亂步都公開承認受其影響。亂步在隨筆中甚至稱淚香為“我們所有人的幽靈父親”。
黑巖淚香于大正九年(1920年)去世,恰逢日本步入大正民主時期,大眾文化開始全面綻放。他葬禮那天,東京下著小雨,送葬隊伍中既有知名作家,也有普通市井讀者。這場景仿佛他某部小說中的畫面——各色人物因某個神秘事件聚集,而謎底永遠不會完全揭曉。
在明治日本的光與影中,黑巖淚香始終站在明暗交界線上。他的偵探小說表面上是關于罪案與推理,深層卻是對現代性沖擊的文學回應。那些離奇案件中的密碼與密室,何嘗不是日本面對西方文明時的精神困境隱喻?當今天的讀者翻開《幽靈塔》或《無慘》時,他們不僅是在閱讀娛樂小說,更是在觸摸一個時代隱秘的脈搏。淚香的“淚”,終究化作了映照明治日本心靈暗部的一面鏡子。(2025年5月29日寫于東京樂豐齋)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