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5月16日,星期五。天氣晴。
晨光熹微、垂柳搖曳。北京護城河臨近東南拐角的河西岸,走來兩位遛早的老太太。河坡鋪滿青草,水面上飄著淡淡的霧靄,一切是那么鮮靈,那么美。
“老嫂子,你瞅,那是什么?”
腳步停住了。手指處,是一只彩條尼龍編織袋,懶洋洋地飄在離岸兩米遠的水面上。那東西新得扎眼,絕不像人隨便扔的。
居委會主任田大媽聽到報告,馬上招呼兩個小伙子,拿著竹竿下了河坡。
幾雙眼睛緊盯著扯開的拉鏈。外層是塑料布,里邊是浸透的棉被套;再扒開——突然,蹲著拆包的小伙子觸電似地縮回手,渾身打個冷顫;“媽呀——”老太太的小腳向后緊退兩步。
——那包里露出的,是一雙被反綁的手!
晨光如畫的護城河,竟彌漫著殺戮的血腥!
白瓷磚鋪砌的解剖臺上,平躺著一具尸體。一根尼龍繩將雙臂反剪,腕上的西鐵城手表指在9:25;作為沉墜物的是一塊9公斤重的鵝卵石……在尸身的藍色運動服后背,發現有滴狀斑痕,經化驗認定為蠟燭油。
很快,驗尸報告出來了:死者男性,年齡在20一30歲之間;飯后兩小時內遇害,窒息而死;死亡時間在20小時以上、30小時以內……
這是真正的“無頭案”。查詢死者身份的電傳,呈放射狀迅速下達到全市。
當晚,西城區新街口派出所的一個報警電話,揭了“榜”——
上午,無業青年賈五貴,受嫂子之托,去摩托車黑市尋找說是去賣車、但一夜未歸的哥哥賈四金。在豐臺區六里橋車市,賈五貴認出了哥哥的伊發250摩托車正被兩人推著往外走,一問,對方說是“花三個七剛買的”。賈五貴沒見哥哥的影兒,細瞧摩托車油箱左側癟了一塊,排氣管有“血”(后化驗為紅油漆),腦子里的“小九九”不由得轉了轉。他扣住二人,晚上到住家地派出所報案。
連夜,偵查人員訪問失蹤者的妻子小仇,仇講:她的丈夫賈四金,27歲,工人,年初以來已買賣3輛摩托車。昨天(15日)早飯后,賈說去賣大前天剛買的桔紅色伊發250摩托車,隨身背一土黃色尼龍包,內有1000元左右現金和車本子外出,有去無回。
讓仇辨認:摩托車、衣物對上了,身上的傷疤吻合,甚至胃內解剖物與仇所述“吃的是韭菜餡包子和小米粥”都一模一樣!
無疑,死者是賈四金。
摩托車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被死者弟弟扣住的倆人,一口咬定是買的。這倆青年一叫金誠,一叫盧光,是車市的常客。他倆講:死者前幾天買這輛車時,他倆就在場。今天上午,有一高一矮兩青年突然來賣,因要價比死者買時便宜幾百元,金與盧便湊錢買下。賣主臨走叮囑:“我們賭博輸了,要不不賣這車。別覺得我們挺面的,到處瞎嚷嚷去。”
辦案人員根據法醫確定的,拋尸是在頭天晚上這一線索,連夜對金、盧調查,證實二人當時在家打麻將,不具備拋尸時間。
假定二人所言屬實,死者和兇手是否還在本市留下什么痕跡?
次日上午,偵查員帶著金誠、盧光及死者弟弟潛入了車市。
在朝陽區沙板莊車市,有一外號“老貓”的青工提供了一重要線索:15號上午,有兩人圍著一輛伊發250摩托車討價還價,最后以4600元成交。但買主說:“你得跟我回家取錢,”只見他往東南一指:“不遠,就在前面。”后來,買主騎摩托帶賣主走了。
“老貓”說的賣主是死者;買主又像金、盧所述的賣車人中的高個。那么——
15號上午,一高個男青年在朝陽沙板莊“買”車帶走死者;次日,他勘查拋尸現場……
這不是推理,是事實。
5月19日下午,崇文公安分局三樓會議室。
匯總情況。其中包括對裹尸的棉被套調查,認定為河北香河產,北京棉麻公司經銷,但僅崇文區就有光明樓、三里河、前門三個土產商店出售……
根據“老貓”提供的兇手“往東南一指”和法醫確定的被害時間,推定殺人現場在朝陽區十里河、十八里店一帶。擴大范圍應劃在朝陽區雙井、南磨房,崇文區龍潭、東花市等地。又據死者后背的燭滴判斷,處理尸體是在無電力照明條件下進行的,如地窖、地下室、防空洞等。
分析兇手是一至兩名青壯年,心黑手毒,急需一筆錢,熟悉車市及行情,但不以倒車為目的……
會議縝密地推敲了一個偵破方案……
成立專案偵破組。以發現尸體日期命名,代號“5·16”。
由刑偵處和崇文分局組成的聯合調查組開進十八里店。
查老君堂變電所日志,15日發案那天,十八里店、十里河、新生、小五基等幾個村子上午和夜間停電,這和死者后背上的燭滴一起,更確定了偵破方向的正確。
訪問。有個叫孫某某的提供:他在15日上午10點左右,跟司機小李子開著130卡車去環衛局開會,途經大洋坊路十里河路口,曾看見煤鋪北側楊樹下有3個人站著說話。其中一個穿藍色運動衣,倚在一輛車頭向東的紅摩托車上。
辦案人員從公文夾里掏出幾張彩色照片。孫某某認準一張,“沒錯,就是這樣的衣服!”
種種跡象表明,就在這京城邊緣的十里河、十八里店一帶,時隱時現地有著犯罪者的影子。獵手們在千百個可能中,搜尋著、辨別著,相信案件大白于天下的日子,已近在咫尺。
“5·16”擱淺了!
誰也說不清這是怎么回事。拉網式的調查,緊緊罩住了十八里店一帶,可連續進出那令人欣喜的征兆以后,又沉悶了。調查工作花了很大力氣,逐村摸底、逐人過篩子,集中了11名重點嫌疑的名單,卻被時光一一抹掉了。那十里河村,也曾是專案組花費一星期的汗水,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5·16”像斷了線的風箏,在視野里越飄越遠了。
日歷已翻到1987年3月的第一張。
崇文分局接報一起搶劫案:下午,一男青年找到在押犯仁鋒家,告訴仁妻喬梅艷自己與其夫越獄成功,捎仁的口信讓她籌款5000元,以資出逃。喬“愛”夫心切,黃昏時按約去龍潭湖公園,但未見其夫露面,帶來的4000元現金,被男青年和另一個人用刮刀頂著,罵罵咧咧地接過去了。喬梅艷感覺有詐,跑到仁鋒在押監所一問,傻眼了:仁鋒根木就沒跑!
這起刁鉆古怪的案子,意外地為“5·16”撩開了神秘的面紗。
3月3日,崇文分局刑警隊一行四人來到西城分局看守所提訊仁鋒。因分析表明,搶案劫的策劃者必須熟悉仁鋒的一切,而執行者又不被仁的老婆熟悉,所以線頭是繞在仁鋒的身上的。
仁鋒像頭被激怒的公牛。這仁鋒,人送外號“人瘋魔”,在黑道朋友中,是以“重義輕財”、為他人敢下湯鍋而聞名的。他因搶劫被判刑。現聽說有人竟打著自己的旗號去家里搶錢,哀嘆世態炎涼之余,把牙咬的格格作響。
他雙臂抱頭,在腦海里辨認著一個個浮上來的陰沉笑臉。他知道,現實的復仇方式,是往記錄紙上提供名單。
次日,提訊者又來了。因仁鋒一夜沒睡,早晨便讓看守轉信說有重要情況報告。
還是名單的事。他補充了一個孫某。理由是:“這幫人是‘雙河”回來的,什么都敢干!”
這倒提醒了組織提訊的偵查員。他想起了那起懸了9個月的“5·16”。
“這幫人里,有倒過摩托車的嗎?”
仁鋒想了想:“有。記得我進來之前,小禿和華勝倒過一輛摩托車,車沒騎住就賣了……華勝住西城;小禿住崇文廣渠門,是‘圈’里出來的,一直‘擺攤’……對了,小禿還給華勝在十八里店那邊租了一間房。”
十八里店!“5·16”的偵破者哪會對這個名字漠然處之?偵查員克制住內心的欣喜,讓仁鋒畫了一張位置圖。一看——是十里河村!
3月4日。夜。
汽車出了城,沿路燈幽黃、樹影斑駁的林陰路向郊外駛去。
夜闌人靜。十里河村里,仁鋒認準了一處房子。
“沒錯兒?”
仁鋒點點頭:“是這里,我來過。”
回憶失敗是痛苦的。偵查員認出了,這地段當初由一名偵查員負責調查過,他怎么……
再密的網,如果有一破洞,也是枉然。
次日上午。崇文分局刑警隊。
一大堆照片攤放在桌上。見證人“老貓”、金誠、盧光先后走過來,可只是搖頭。并不奇怪。9個月前的一面之交,誰敢指著一張一寸小照自信地說:“就是他”?
只有金誠盯住其中一張審視良久:“他像賣車的小個子……最好能見本人,還得聽他說話。”他指的是小禿。
當天滿足了他的要求。當然,那是混雜辨認,自然而然又是極其秘密的。
5日。十里河村。
房東看過照片證實,華勝在1986年5月前后在這里住過。小禿常來。華的女友馬琴也來過。后來,此房又轉借給張易,現房內有些東西還是華勝的。
張易于3月13日被朝陽分局抓獲。他供認,策劃搶劫喬梅艷的4000元是自己和另兩名案犯干的。他們彼此都清楚底細。他證實華勝和小禿曾倒賣過一輛摩托車。華勝有一副棕色羊皮條摩托車手套,右手食指破一小洞——這和尸包里發現的手套吻合。
搜查。在房間里發現了捆尸那種繩子;大衣柜頂端有只自制大蠟燭,經光譜分析,鑒定為跟尸身后背的燭滴源出一體!
夜。崇文分局刑警隊。
華勝女友、出租汽車司機馬琴,在長時間談話之后,終于朱唇開啟:華勝住十里河村時,她常去,有時住下……華勝和小禿賣車后曾大搞衛生……每人分得2000多元后不再來往了……
最關鍵的一幕開始了:偵查員拿來8條毛巾,問馬琴見過哪條?馬上前,把一條印有“早安”字樣的提出來,然后又猶猶豫豫地拿出另一條。
偵查員清楚,只有這兩條是塞在尸包中,經清洗、消毒處理后保存下來的物證;而另外6條則是臨時從宿舍湊來的。
大量的調查已描出“5·16”的輪廓:
小禿,大名尹世泉,32歲。此人從17歲開始,因流氓、盜竊先后被勞動教養、判刑4次,累計達14個年頭。
華勝,24歲。此人未進過勞改場,倒是因流氓、賭博熟悉了派出所。
一年前,華勝因打架不敢回家,就在天橋小市場晃悠,并通過攤販張某結識了小禿和仁鋒。他求二人給自己找間房。幾天后,小禿在朝陽區十里河村果真給找到一間房,從此二人相識恨晚,在這黑窩子里賭博、鬼混,播看淫穢錄像,打得火熱。5月15日,二人弄得一輛橘紅色伊發摩托車,次日又賣了。然后二人視如路人,關系一落千丈。而那一向逞強拔份的小禿,變得像貓一樣溫順了。并且,他償還了一部分欠債借款……
證據確鑿。專案組決定收網!
1987年3月20日,又是一個晴天麗日。下午2點多,專案組偵查員以6比1的優勢和積郁了309天半的憤怒,把華勝推進吉普車。關了車門,車里有兩句對話:“知道為什么抓你?”
“知道。因為摩托車的事。”
“摩托車怎么了?”
“我……倒賣過摩托車,把人殺了。”
痛快!倒是敢做敢當!
抓捕小禿,頗有戲劇性——蹲守一天,沒見他在家露面。偵查員小楊、小宋上廁所時,進來一個小個子。小楊回頭一看,心快迸出來了:是小禿,是花了千辛萬苦才認出他手上沾血的家伙。他強穩住自己,用平緩的語調叫一聲:“禿子——”
“哎——”對方一邊應,一邊解褲子上臺階。
小宋當即反應過來,他退后一步站在小禿身后,還沒等小禿弄清是怎么回事,兩人一下把他掀翻在小便池邊,上了手銬。
崇文分局看守所。
那些絕望、愁悶又無所事事的人犯們,用胡吹、閑扯、給同號“定罪量刑”,消磨著難挨的時光。小禿沒說話。幾次提訊,他就用這種沉默和鬼也不相信的話對付預審員。
可是,他的耳邊時時回想著那石塊拍擊頭骨的沉悶聲和死者在小繩套脖梗前喉嚨里咕嚕出的最后一句話:“你們這是干什么?”……他的眼前還是血,在搖曳的燭光映照下,血紅血紅的,近10個月來,總在眼前浮現……
一同號人犯湊過來:“哎,哥們兒,你是因為什么折進來的?”
他抬起頭,望著眼前的海綿墻壁,緩緩地迸出一句話:“甭問了。將來你出去后,墻上‘看榜”去吧——”
不久后,尹世泉和華勝雙雙被押赴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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