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稻田村記
(李斌斌攝)
近日翻閱月田鎮志,深感稻田村實乃人才沃土,英才輩出,代有才人。這里傳說豐富,文化底蘊深厚。登臨人造平原萬戶山,風光壯美;探訪威靈顯應的石王廟,古意盎然,盡顯一方水土之靈秀。
先從石王廟的香火終日不絕說起,青煙裊裊浮升,纏繞著廟后那柄橫臥的巨石鐮刀。風從“象鼻戲水”的豁口處灌入,拂過飛檐青瓦,仿佛真有幽微的鑼鼓聲在石穴深處隱隱震動。有老人說,那是陰鑼鼓窖的余音,是古老傳說在巖層里未曾止息的呼吸。我曾多次立于廟前,望見四方香客步履虔誠地拾級而上。石公石母端坐殿內,慈眉善目,庇佑著無數在神前“記名”的孩童。香煙繚繞里,稻田村的魂魄,正從時光的深潭中緩緩浮起。
再說稻田的由來,稻田村原稱道田。傳說如青苔,悄然覆滿村名更迭的磐石。據說老子李耳騎金牛云游至此,霞光萬道,瑞氣千條,將他一路風塵滌蕩干凈。他拋下坐騎,遁入山林悟道。那頭失了羈絆的神牛,在豐美水草間恣意徜徉,膘肥體壯,竟滋養出一處地名“牛肥洞”。老子悟得大道,見腳下良田千頃,遂以“道田”名之。
金牛順流而下,最終化為一座金牛山。老子成仙后,以鐵牛換回金牛,“鐵山”之名亦由此生根。及至后來,千頃沃土稻浪翻涌,金穗垂地,“道田”便如熟透的谷粒自然蛻殼,成了今日的“稻田”。名號的嬗變,是大地在歲月里緩慢結出的穗,每一粒都飽含著對生存最本真的祈愿與呈現。
循著老子當年的足跡,我數次走向萬戶山。這曾擁有四十八個山頭、四十五條沖叉的丘陵,如今舒展成一片六百余畝的廣袤平原。相傳明朝褚萬戶坐擁此山,山便以“萬戶”為名。然而真正賦予它今日形貌的,并非古代富戶的田契,而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那場撼天動地的“愚公移山”。
為響應“農業學大寨”的號令,當時的黃岸公社調集十二個大隊的勞力,銀鋤如林,紅旗翻飛,炮聲隆隆。寒來暑往三度春秋,硬是憑血肉之軀與簡陋工具,將起伏的萬戶山削成一片人造平原。口號標語曾如雷貫耳,各地參觀者絡繹于途,黃岸公社因此名動三湘。雖未最終盡數化為良田,但萬戶山終成稻田村人聚居的腹地,新村部亦坐落于此。
站在這片由無數肩膀與手掌托舉而成的平野上,仿佛仍能觸摸到當年鋤頭撞擊頑石的震顫,聽到號子聲穿透歲月煙云。“勞動創造一切”,這樸素的真理,早已隨夯土深深嵌入稻田的骨血。
說到這里,插入一段我家族的歷史,我覺得它卻如一段未能扎穩根的浮萍,在稻田的沃土邊緣飄搖。國慶新屋太爺的荒唐,如同一把撒向風中的秕谷。父親口中那個“冒名堂”的太爺,嗜賭成性,竟將唯一的親骨肉,我的祖父,賣到了相思的九龍臺。被生活逼至墻角的太奶奶,孤身改嫁稻田,據說膝下生有一女,還有一個繼子,名叫陳恢緒。陳恢緒老人在世有時候,我伯父與父親曾去岳陽找過他。據陳恢緒的兒子陳建軍教授回憶,他的爺爺陳立早先生曾經是幫人劁豬的,到他第一個岳父家去做客,他先打赤腳步行,過稻田那條港后才穿上布鞋,一生非常節儉。
(稻田村部辦公室)
雖然,我們與陳恢緒老人沒有血緣,但他也是我們家庭史上輝煌的一筆。這位1932年出生的稻田村人,畢業于省立新湖南建設中學后參加抗美援朝戰爭,任排長、連長、團師助理等職,并榮立三等功兩次。1964年轉業至湖南省麻陽縣銀行。文革時期因受沖擊返回稻田達11年之久。1980年落實政策調入岳陽市南區個體勞動者協會任常務副會長,連續十年被評為省、市、區三級先進工作者,岳陽樓區第四屆人大代表。
陳恢緒先生的兒子陳建軍教授也非常不簡單,他是岳陽縣一中第一屆一班畢業的,是村里走出來的第一個大學生。1962年出生,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湖南理工學院政法學院院長、書記、法學研究所所長,先后主持省級課題九項,獲中國法學會科研成果三等獎、省社科優秀成果三等獎、省普通高校教學成果三等獎。
我的祖父在饑餓年代踏上江西逃荒路,一去如黃鶴杳然。父親年幼,過繼至月田鎮大橋村的一戶周姓人家,一生與泥土為伴,脊梁被農活過早地壓彎。伯父與父親曾去稻田認過親,也曾找過太奶奶的墳塋。父親在荒草荊棘中徒勞尋覓,那茫然四顧的身影,烙進了我的記憶。血脈的根系在饑饉與離散中顯得如此脆弱,似乎應了鄉間那句老話:祖上無德蔭,后人路難平。
然而稻田村終究是養人的厚土,它自身的歷史,便是一部人才輩出的厚重村史。革命烽火年代,黃晉歐的身影在洪湖赤衛隊的旗幟下躍動,長征路上雖然隊伍星散,九死一生,其傳奇已刻入鄉土記憶。連云完小那方小小的天地,曾是星火燎原之所。校長陳福秋,身為國民黨參議,卻以開明胸懷庇護著楊樂如等共產黨人,何超群、許諾等革命火種在此秘密點燃。
和平歲月里,稻田子弟的步履依然鏗鏘。黃祖降在軍旅中步步堅實,陳建軍于杏壇上桃李芬芳。更有黃雄武,少年時“偷著去驗兵”,憑著桂林陸軍學院的淬煉與自身拼搏,一路行至地方要職。翻閱月田鎮志,“稻田”二字之下,英才名錄如金黃的稻穗般沉甸甸地垂下。這片土地以它的豐饒與堅韌,不僅長出五谷,更滋養出挺立的脊梁。
例如陳鶴秋,即陳福秋,畢業于岳陽師范學校,1937年任連云完校校長,任職期間引導師生開展抗日救亡運動,對抗日人士和抗日書刊鼎力支持,使連云學校成為革命搖籃。他治學嚴謹,桃李盈門,1950年作為開明人士出席縣代表大會。黃榮軒是民國紳士,畢業于原岳陽師范學校,曾任岳陽縣參議員,永寧鄉民代表。1920年在湖北洪湖拓木橋教書18年,1938年后回家鄉從教。他飽讀詩書,栽培桃李,與人為善,化解是非。
湯月光,1936年加入湖北省崇陽縣保安縣大隊,抗戰中任湘鄂贛邊區挺進第三縱隊第九支隊副支隊長,在湖北崇陽、蒲圻、通城、湖南臨湘、岳陽一帶輾轉抗日,抗戰結束后返回家鄉從事農耕。毛明漢15歲就讀于連云完校,抗戰時棄文從軍加入國民革命軍第四軍八十二師,是中央陸軍學院黃埔軍校第18期學生。畢業后進入中央稅警團,后任第79軍125團少校營長、中校團長,參加了湘北會戰和第四次長沙會戰,后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了紀念勛章,并認定為“抗戰英雄,民族脊梁”。
黃祖降同樣也是稻田村值得銘記的人物,他1961年入伍,歷任班長、排長、軍分區參謀、省軍區參謀、副處長,處長、縣人武部長、軍分區參謀長、大校軍銜。轉業后歷任江西省臺辦秘書長,副主任,巡視員(正廳級)。多次評為優秀共產黨員、先進個人,被錄入《湖南名人志》、《岳陽英才》、《中國轉業軍官風采錄》。
此外,還有李樹華,畢業于武漢大學,曾參加湘鄂邊區游擊隊,1952年任西塘區區長,參加荊江分洪工程,獲一等功,受到了李先念接見,1956年任岳陽集場儲調科長,獲湖南省中林部先進工作者稱號,在肅反和文革中,曾兩度入獄,平反后享受縣處級待遇。李官保參加了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和抗美援朝,多次身負重傷。轉業后,曾任岳陽水泥廠黨委書記、稻田公社社主任、岳陽縣委辦主任。何平,曾在湖北通城縣九岑學校、孝感縣楊店區滬川公社、通城縣一中執教,1984年調岳陽縣政府辦綜合科、職教科主任,1998年任岳陽縣人大辦公室副主任,教科文衛工委主任。
還有黃石古,我們相識于長沙鄉友會。他1988年畢業于大連海事大學航海管理海洋船舶駕駛專業,獲學士學位。曾任中國遠洋運輸總公司湖南省公司國際海員遠洋船舶駕駛三副、二副、大副、船長等職。2002年調入公司岸基機關從事遠洋船舶航運安全管理,歷任高級業務經理,ISM實施辦公室業務主管,ISPS實施辦公室主任,安全監督部總經理。周一中,1942年入連云學校后考入重慶難民學校,1948年加入國民黨駐重慶憲兵部隊,1949年重慶解放投誠到解放軍陣營,晚年加入九三學社受聘任中國人才報記者,曾發表著名的《不要圍墾洞庭湖》文章,受到國務院的高度重視,并推薦到大學納入環境學科作為教材。
稻田土厚水活,山水相依,村里老人常坐在獅形水庫壩上閑聊。這小Ⅱ型水庫如一塊溫潤的碧玉,鑲嵌在稻田村與新墻河水系之間。壩頂寬不過十米,卻穩穩承載著百余畝良田的命脈。1973年的夯聲驚醒沉睡的山谷,十八米土壩長成新的山脊,將歲月與溪流一同攔蓄。不遠處,更大的四新水庫臥于珠港河上,壩體如沉默的史書,1964年動工的字樣是它堅固的裝訂線。庫水泱泱,倒映著打鼓尖的輪廓,那四村交界之地,每逢雷雨便似有遠古戰鼓在巖層深處擂響。還有龍型灣的蜿蜒,仙鵝抱蛋的溫柔,獅子巖的威儀,野貓坪的野趣……這些鐫刻著先民想象與自然密碼的名字,是稻田村散落大地的詩行,被水流與風聲日夜吟誦。
(黃雄武的照片)
在這個村莊中,我們見證了眾多杰出人物的成長歷程。如黃雄武,1972年出生,參軍后考入桂林陸軍學院。畢業后分配至廣西南寧軍分區邊防三團,開啟了他長達二十八載的廣西邊海防戍邊衛國生涯。歷任排長、特務連連長、團副參謀長;后調任興寧區人武部參謀、隆安縣人武部副部長、欽州市浦北縣人武部政委、部長(縣委常委)。2019年,以上校正團職身份轉業。與黃雄武同年的李偉,曾任君山區大灣完小校長、大灣蘆葦場辦公室主任、黨委委員、蘆葦總場黨委副書記、紀委書記、柳林洲鎮黨委副書記、鎮長、柳林洲鎮黨委書記、柳林洲街道工委書記、君山區住房和城鄉建設局局長等職,他們的故事與稻田村緊密相連,共同編織了一幅豐富多彩的歷史畫卷。
此外,還有陳書凝,現任岳陽市政協經濟科技委員會副主任;黃振國,專注于水利水電領域的工作,現任岳陽市水務局防汛抗旱指揮部專員。這些人物的存在,不僅豐富了稻田村的歷史,也展示了這片土地上的無限可能與未來希望。他們用實際行動詮釋了什么是真正的奉獻精神和對家鄉的深厚感情,為稻田村乃至更廣闊的世界帶來了積極的影響。
我曾帶著大女兒重訪稻田的石王廟。她學著大人的模樣,在石公石母像前笨拙又虔誠地合十。廟前巨石如鐮,依舊靜臥,傳說中“鐵籠關象”的風水格局,仿佛在無形中衛護著這一方煙火。時光流轉,血脈終究如藤蔓,在斷處又生出新的枝節,試圖重新纏繞住這塊土地。
傍晚離開稻田村的時候,新村部的白墻在夕陽下十分醒目。它統合了原稻田、國慶、趙洞、牛黃、東元五村,像一顆有力的心臟,泵動著新鮮血液流經這片古老土地。石王廟的香火依舊裊裊不絕,飄向萬戶山坦蕩的胸膛,飄過獅形水庫平靜的水面。稻田村的傳奇,從未停止生長。它既是老子騎牛入青靄的玄遠,是萬民移山造平原的壯闊;是石王廟前為兒孫祈福的裊裊青煙,也是無數如我太婆般平凡生命在此安身或飄零的微小足跡。
所有的根須,無論扎得多深或曾如何被斬斷,都在這片沃土之下隱秘地尋找著彼此。離散者如我,重立于此,恍然明白:所謂故鄉,不僅是埋著太婆未知墳塋的那捧土,更是石王廟不滅的香火中,那縷連接著亙古與未來的,堅韌不絕的人間生氣。它低語著,只要炊煙還在升起,傳說就永遠活著,在每一粒破土的稻種里,在每一個歸家或離鄉的背影中,無聲宣告著生命本身,即是大地最深的傳奇。(部分素材與照片由黃炎武老師提供)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