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下旬起,每到入夜時分,便有一部載著神秘木箱的車輛悄然駛出上海江灣的一座宮殿式建筑。
這些木箱里究竟藏著些什么?它們的最終目的地又是哪里?
上海市檔案館收藏的一批歷史檔案,為我們揭開了謎底。
在1937年8月19日的一份文件中,時任上海市博物館館長胡肇椿向市長俞鴻鈞匯報:
自盧溝橋事變以來,以國家處境艱危,深虞本市或致波及,按市府部署,“陸續將館中陳列品之巧小珍貴之品秘密運存較安全地點”,至8月12日,最后一批數百件展品運出江灣,除館舍、全部鋼櫥、家具及其他笨重不易遷移或普通易得之品外,“多經出險,計約占全部陳列品十分之九”。
次日——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日軍戰機對上海進行轟炸,重點攻擊江灣、閘北等地。隨著戰勢愈發激烈,《申報》《大美晚報》《大公報》等報陸續刊發消息:位于江灣的上海市博物館遭日軍轟炸并洗劫。
1937年9月《上海市博物館戰時運出陳列品(玉器、字畫等)清冊》(部分)(上海市檔案館藏)
8年后,終于迎來抗戰勝利。負責博物館復館工作的人員,根據胡肇椿等留下的清冊,來到文物隱藏地點,令人錯愕的一幕發生了——當年掛有博物館銅牌、貼封條的數十個木箱,竟如人間蒸發般消失無蹤。這批價值不可估量的文物究竟流落何處?是毀于戰火,還是遭遇劫掠,抑或另有隱情?通過檔案的還原,一段鮮有人完整知曉的文物爭奪往事,漸漸浮現。
【博物觀復】
上海是中國近代博物館事業的發源地。19世紀下半葉,法國人在此創建了徐家匯博物院(后遷至震旦大學并更名為震旦博物院),這也是中國境內首家博物館。但中國人自主創辦滬上博物館的夙愿得以實現,已是半個世紀之后。
《良友》雜志1936年(第120期)刊發《知識之宮:行將開幕之上海市博物館》(上海圖書館藏)
作為“大上海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上海市政府于1933年開啟博物館建造工作,次年通過發行建設公債籌募350萬元,其中30萬元指定用于博物館建設。1934年,由董大酉擔綱設計的博物館正式在江灣府前左路(今長海路)動工,與同期建設的圖書館遙相呼應。這座中國宮殿式風格的公共文化場館,對標歐美同類現代化建筑,采用鋼筋混凝土結構,具備防火功能,地下室還安裝有冷暖氣設備。
1935年,上海市博物館正式落成,共設7個陳列室和5條陳列長廊。值得一提的是,陳列尤其注重光源設計,“以多數光線投射在陳列品,而無反光入觀眾眼睛為目的。懸掛繪畫作品處,則由上方側面采光,讓觀眾在陰影中面對亮畫,更加明晰”。
上海市博物館展廳一角(資料圖)
上海市博物館古代青銅器陳列室(資料圖)
在運營機制上,博物館實行的董事會制度在當時也頗獨樹一幟。蔡元培、吳鐵城、潘公展、俞鴻鈞、柳亞子等一批政、商、文化界名流組成董事會,曾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的收藏名家葉恭綽被推舉為董事長。此后,又聘請年僅32歲的粵籍文博專家胡肇椿出任首任館長。
上海市博物館設立藝術、歷史兩個部門,分別收藏、展示古代藝術品、古器物以及各類載體的歷史文獻,通過“捐贈、購置、寄存、采集、交換”等渠道來充實館藏。
自清末至全面抗戰前夕,滬上文物界可謂藏龍臥虎,私人收藏達到高峰。1936年初,市政府設宴邀請一批收藏家,動員他們向博物館捐贈、寄存藏品,得到熱烈響應。據報載,僅當年3月6日至12日這一周,就有黃賓虹送存古瓷器、唐寫經及明清書畫等數十件,張叔馴送存漆器,狄平子送存古代人骨及名貴書畫,管復初送存唐宋明瓷器大小四十件,楊氏藏瓷名家楊庶堪送存歷代瓷器多件,吳湖帆送存陶器、書畫、盔甲等數十件。
1937年1月10日,上海市博物館正式向公眾開放,首日接待觀眾逾萬。此后相繼推出“各國博物館展覽會”“三代古玉及唐代邛瓷展覽會”“海南島黎苗民物展覽會”“鐵路工程展覽會”等。
據當時已加入該館的楊寬后來撰文回憶:博物館在最初便已構建起系統收藏體系,藝術部分的陳列品,有銅器、銅鏡、陶瓷器、明器、墓磚、瓦當、古錢、明清兩代書畫、漢代璽印以及玉器等等。至于石器、彩陶器、漆器、景泰藍、雕刻等,也已搜集到不少精品。歷史部分的陳列品,如銀元、銅元、郵票、服裝、發髻以及上海文獻和石刻碑帖之類,也都有了相當的規模。
1936年,葉恭綽(左)與胡肇椿在上海市博物館展陳布展現場(資料圖,攝影:趙定明)
【戰火之殤】
不幸的是,這座美輪美奐的博物館開館僅7個月,日寇的炮火就打來了。
1937年7月7日,上海市博物館以一場備受矚目的“上海文獻展覽會”迎來高光時刻。展覽匯聚滬上及周邊十縣乃至全國的典籍、書畫、金石、古器物、鄉賢遺物、史料等,共計六大類一萬余件藏品,被《申報》譽為“上海空前之盛舉”。然而,就在同一天,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在北京爆發。消息傳至上海,已是次日。7月8日,《字林西報》等外文報紙率先披露事變訊息;7月9日,《申報》以《華北形勢突變,日軍炮轟宛平縣城》為題,揭露事變真相,呼吁政府堅決抵抗。消息一出,舉國嘩然,博物館館長胡肇椿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云。
不久,擔憂便得到了印證。7月中旬,胡肇椿受命前往市長俞鴻鈞辦公室密談。據檔案記載,俞鴻鈞要求“一方上海文獻展覽會趕辦結束,一方館中回復原狀、照常開放,同時復陸續將館中陳列品之巧小珍貴之品秘密運存較安全地點”。
胡肇椿迅速行動:7月18日,“上海文獻展覽會”提前閉幕;7月19日,博物館停止開放六天;7月25日,博物館重新開放。
與此同時,位于法租界勞利育路(今泰安路)衛樂園六號的博物館辦事處,也成為文物轉運的樞紐。大批珍貴文物源源不斷從江灣秘密運送至此,其中既有館藏,也有展覽會暫借的珍品。館員們日夜不停地忙碌,一邊將借展品物歸原主,一邊抓緊對館藏清點并登記造冊。
8月13日,“八一三”戰事爆發,日軍轟炸機呼嘯而至,江灣、閘北等地成為重災區。此后幾個月,中國軍隊節節敗退,各個區域逐步被日軍占領,博物館館舍也淪為焦土。11月11日,除租界以外的上海市區全部淪陷。面對動蕩局勢,葉恭綽與胡肇椿也萌生去意,前者避居香港,后者返回廣州。臨行前,胡肇椿密會震旦博物院院長鄭璧爾。11月中旬,衛樂園封存的數十箱文物,被運往震旦博物院的屋頂儲藏室。胡館長指定歷史部主任陳端志等六人作為保管小組留守上海,暗中守護文物。
被炸毀的上海市博物館(資料圖)
籠罩在“八一三“戰火硝煙之中的上海(資料圖)
【奪寶暗戰】
上海淪為“孤島”后,守護文物的六人小組苦撐數年,終因各種原因,漸行漸遠,分崩離析。
1942年春,一封密函被送至偽上海市政府市長陳公博的案頭,陳公博讀信,先是驚愕,轉又面露喜色。呈信者稱:當年盧溝橋事變突起,為保藏國粹,市博物館將貴重物品逐批運出,后裝箱寄存于法租界安全地點。
陳公博命人速與密告者聯系。沒過幾日,偽政府一名法語翻譯汪桂珊奉命趕往震旦博物院,向館方表示要收回早前市博物館所寄存文物。館方獲悉其來意后,聯絡法租界巡捕房到場處置,因拿不出正式公函,汪桂珊只得悻悻然離去。
當時,法租界雖未被日軍直接占領,但其實際控制權已落入日本勢力范圍。數周后,在取得日本憲兵隊支援,并獲法租界巡捕房督察核準后,偽政府總務官員鄭武奎率隨員、雜役共十余人,在汪桂珊陪同下,駕駛兩輛卡車、一輛轎車再度造訪震旦博物院。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多名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
如此陣勢令震旦博物院工作人員不寒而栗,只得聽命行事,將來人帶上存放文物的頂樓儲藏室,數十個大小不一、標有“上海市博物館”銅牌的木箱,赫然呈現在眾人面前。
汪偽來人如獲至寶,在日本憲兵隊和法租界巡捕的共同監視下,開始逐箱搬運下樓。就當鄭武奎等為珍寶即將得手而竊喜時,未料竟遭遇“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變數。日本憲兵隊負責人突然喝止中國雜役的搬運,煞有介事地要求鄭武奎當面點清箱數、加貼封條,并宣稱這批文物屬于敵產,最終處置權將交由日本方面的敵產管理委員會來裁決。就這樣,這批文物在轉運途中被日方強行截留并封存了。
汪偽政府煞費苦心,經過多方斡旋交涉,直到近一年后才獲準從日本人手中“接收”這批文物,用以籌建偽政府博物館。但在日本人經手期間,文物究竟輾轉何處、歷經怎樣的周折,終究成了懸案。
【歷劫回歸】
待這些珍寶再次回到眾人視線之中,已是數年以后。
抗戰勝利之初,國民政府重返上海開展各項接收工作。當年曾協助胡肇椿進行戰前文物轉運的楊寬,經葉恭綽推薦,參與市博物館復館事宜。
1945年10月,楊寬等持市教育局公函前往震旦博物院接收寄存文物。面對問詢,震旦博物院職員言辭閃爍,不得不坦陳當年被迫交出文物的實情,同時還拿出了保存已久的證據——汪桂珊留下的一張名片,其住址標注為康悌路(今建國東路)435號。
數日后,汪桂珊被警方傳訊。此外,當年親歷文物被劫奪的震旦博物院職員王子恭、法租界巡捕房副督察拉蒙等證人也相繼接受問詢。
面對警察的審訊,汪桂珊堅稱自己僅擔任翻譯,所有文物轉移及保管的行動均由汪偽政府總務官員鄭武奎進行操控,汪偽政府后續專門成立保管委員會,由趙尊岳、華某、徐某、鄭武奎、黃丕丞擔任委員,自己也從未參與其中。關于汪桂珊所說的主事者鄭武奎,經警察局進一步調查,查實其早年因舞弊案發,在汪偽時期便入獄,此時已不知所蹤。對于文物的下落,汪桂珊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可能就藏匿于偽市政府總務部門位于白利南路(今長寧路)的倉庫。
直到1946年1月,在歷經數個月的找尋、斡旋后,楊寬等復館人員才拿到批文,得以獲準進入白利南路原汪偽政府倉庫,并發現了貼有汪偽政府封條、標識“上海市博物館”銅牌的木箱。在警察局、教育局、市府秘書處的三方監督下,工作人員耗時兩天,完成各項文物的啟封、點驗與移交。據檔案記載,共查獲“大小39箱及其他雜物(書箱散裝及鋼椅、屏風等)”。
歷經日本侵略者、汪偽政府的雙重劫掠,這些文物是否就此完璧歸趙?答案著實令人嘆息。經過復館人員重新編造清冊、登記核對,尋回文物總計12508件,與1937年遷移時的原始清單對比,散失文物竟達16568件!
厚厚一疊近六十頁的散失文物清冊,更是讓人觸目驚心:書畫類25件、銅錫鐵器類270件、陶瓷器類808件、明器類42件、貨幣郵票類2873件、服飾類4491件、化石玉類221件、歷史文件594件、拓本照片類4565件、雜件2589件……其中包括董其昌、文徵明、石濤、沈周、陳洪綬、鄧石如等書畫大家的珍品。
如此多的珍寶在戰火中流散,造成的損失難以估量。每一件文物“消失”的背后,不僅僅是器物上的被掠奪,更是日本侵略者肆意摧殘中華文化記憶的見證,銘刻著中華民族近代史上的苦難與危亡。
1946年5月,上海市博物館在北四川路重新開館,更名為上海市立博物館,楊寬被任命為館長。據檔案記載,因館舍很小,經費極少,復館后僅設立金石、陶瓷、明器三個陳列室及歷史文獻廊,不復當年光景。
三年后,上海迎來解放,博物館事業也進入一個真正蓬勃發展的新時期。
1949年6月,上海市軍管會接管上海市立博物館。9月,上海市立博物館更名為上海歷史博物館;1951年11月,該館并入上海博物館籌備委員會。1952年12月21日,上海博物館正式開館。
參考資料: 1、上海市檔案館館藏相關檔案。 2、楊寬著、賈鵬濤整理:《楊寬學術隨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出版。 3、范春榮:《上海市博物館大事記要(1933—1948)》,《中國博物館》,1991年第2期。 4、黃薇:《近代上海地區博物館的現代化轉型與發展》,《博物館學研究》,2025年第1期。
原標題:《【海上記憶】抗戰時期上海市博物館珍寶離奇失蹤之謎》
欄目主編:沈軼倫 文字編輯:沈軼倫
來源:作者:周曉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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