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你,世界一片荒蕪
清 王原祁《重山疊嶂圖》
《長相思》 (南唐)李煜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
想起羅馬尼亞詩人馬林·索雷斯庫的《透視》,關于空間距離如何阻隔并放大思念:
假如你移遠一點/我的愛將像你我間的空氣/那樣成長。 假如你移得相當遠/我將以你我間的山岳/水流以及城市/來愛你。 假如你以一條水平線為準/再次移遠/你的側面像/將由太陽、月亮和半個天空組成。
現代詩的語言和比喻都是現代的。現代世界有它的依傍之物,同時代詩人提供的外部事實,更容易被感覺到,并激發我們內心的共鳴。這也是艾略特對藝術如何引起共情的著名推演,即找到客觀對應物,包括實物、場景、事件等,通過這些媒介,我們的內心感情自然被喚起。
在《透視》中,詩人先用空氣,接著用山岳、水流和城市,最后是太陽、月亮和半個天空,這些事物原始而親切,逐步放大我們的視野。看不見的思念,就這樣被賦形,呈現在讀者面前。更重要的是,你離得越遠,我的愛就越大,阻隔我們的物理空間,以及空間里的所有事物,并非真的阻隔,因為你,它們全都被納入愛的半徑范圍。
如果讀者不著急,還可以再琢磨一下詩題。“透視”是一個幾何概念,它指向一個交匯的點,也是消失的點。這個點并不悲觀,當我朝你的方向望過去,所有事物都匯聚于你,亦消失于你。也就是說,一切因你而存在,亦因你而趨于虛無。
現代詩有現代的語匯,有切入當下的銳度,古典詩有古典的意象,有溫潤如玉的質地。然而差異只是形式和美感,作為抒情詩,不論古典還是現代,一首好詩都是對時代和個例的超越。我們讀抒情詩,體驗到的是人類超越時空的情感。
李后主這首詞,意思一目了然,但還是那句話,讀詩讀的不是意思,是什么最好不要回答,因為任何回答都是一種限制。詩歌作為語言的藝術,既然是藝術,首先就得去感受,藝術只能通過感受去了解。比如我們讀“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這些詞句,句與句之間的停頓,句子推進的方式,單是讀出來,就會有美的享受。
讓我們再讀一遍,把每一句觀想出來。“一重山”,你要清晰地看到山,什么樣的山都行,感覺山的橫亙。“兩重山”,同樣清晰地,看見山的綿延,再到“山遠天高煙水寒”,這個畫面就像電影鏡頭,一個空鏡,感覺下它想對你說什么。
“相思楓葉丹”,看見了嗎?秋色染紅了楓葉,如同思念彌漫山野,楓葉的火紅,有一種灼傷的疼痛。
上片是空間的延展,下片是時間的流逝。“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這幾句的節奏和韻律,體現出時間流經和離開的方式,幾乎可以觸摸。
菊花開了,又落了,塞雁南飛,人還是沒有回來。
柳永《雨霖鈴》詠別離,這首名作我不甚喜。他作曲填詞,受樂句長短限制,這是自然。若單看文字,起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嫌他作態,“無語凝噎”四字足矣,為什么“竟”,這時難道不正是心到痛處口難開嗎?還有最后幾句:“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想象別后意緒,未免辭繁乎?說這么多話,實在浮華。
千言萬語,不及李后主“一簾風月閑”,高貴雋永,節短而格高,五代詞之本色!
一首微溫之歌
明 陸治《梨花雙燕圖》
《浣溪沙》 (宋)晏殊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這首詞的語調是疏離的,故事已經結束,此時此地,回憶像一個沒有記住的夢。敘事者的聲音,淡然自持,哀而不傷。
“一曲新詞酒一杯”,這句若論用典,可說出自曹操的樂府詩《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或出自白居易的《長安道》:“花枝缺處青樓開,艷歌一曲酒一杯。”用典不可照搬,要化用出自己的新意。白居易詩是直陳,又是艷歌,對應青樓與花枝,一片歡娛。曹操的“對酒當歌”隱含感慨,人生苦短,對酒的日子不是天天有,所以應當放歌。
晏殊的化用在于“新”字,新詞即剛填好的詞,也可能是時下流行的曲詞。新詞本為飲酒助興,但如王昌齡的《從軍行》:“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新詞,新聲,喚起的卻是哀傷的心情。
“去年天氣舊亭臺”,我認為這句最好,單道眼前景,就能觸動心中情。每個人都曾體會過。不論有意無意,你來到某個地方,想起你來過這里,就在去年或前年,天氣和今天一樣,景物也和今天一樣,什么都沒變。什么都沒變,但人變了,無可挽回地變了。
李清照的《南歌子》,寫一個秋天的夜晚,天上星河燦爛,人間簾幕低垂,時間好像已經死了。她和衣入睡,被夜涼喚醒,發現淚水打濕了枕席。在這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她起來解衣,看見衣上繡的蓮蓬藕葉,驀然間憶起多少往事:“舊時天氣舊時衣,唯有情懷、不似舊家時。”晏殊沒有展開,留下更多空白,易安則觸到衣服,情懷自然更具體。
晏殊第三句宕開,“夕陽西下幾時回”。這句似乎不合理,夕陽西下,翌晨不就回來了嗎?甚至今天的我們更可以說,太陽從來就沒有落過,太陽一直都在,晝夜出沒的是我們。是的,不是夕陽西下幾時回,而是我們每天都在消失。昨日的你不再是你,今天的我也不再是我。當我們觀望遙不可及的落日,那片輝煌如同死亡,空間仿佛一個夢境,世界失去其堅固性,萬物的色彩和形象被暮色漸漸消融。
下片“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這兩句俊語工麗,我們對之熟悉到“自然”的地步,以為渾然天成,實則是詩人煉句的結果。想想“似曾相識”有多妙,究竟是不是去年的燕子,誰也不知道。人間情事,何了何不了,這里的不分明非常好。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清 朱耷《雙雁圖》
《一剪梅》 (宋)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前些日子,偶然看到一種說法,有人釋詞中的“蘭舟”為床榻,當下一驚,想想卻不無道理。輕解羅裳,就是脫去外衣,如果登船,似乎不必脫衣,且又“月滿西樓”,應當在閨房里。
如此闡釋合情合理,不過我們還是愿意“蘭舟”就是木蘭船,雖然把輕解羅裳說成提起下擺,或悄然出行,多少有些牽強。
起句“紅藕香殘玉簟秋”,我們也許未曾留心,這句在清代大被贊賞。詞家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二中曰:“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紅藕香殘玉簟秋’,精秀特絕,真不食人間煙火者。”亦有稱此句吞梅嚼雪。貌似尋常的一句,怎么就不食人間煙火呢?
這需要讀者有一雙慧眼,詞之雅俗,在神不在貌。寫什么事物,用什么樣的語言,是典雅的書面語,抑或通俗的口語,全在作者的喜好和選擇,雅俗在于品格。李清照多用口語,寫的也都是日常生活,她的詞句卻自帶仙氣,因她本人脫俗,不染富貴的不潔,亦不沾文人習氣,內心純真,是個本色人。
下片句句經典,已經融入漢語,人人皆知。“花自飄零水自流”,和李后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意味相近,各有各的美。后主一聲嘆息,痛徹心扉。易安用兩個“自”,深深無奈,花落不等人,被辜負的時間,流水般逝去。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曲盡離情,愛過的人誰會不懂?若說這幾句脫胎于某處,倒也未必,人在思念時本來如此,范仲淹的“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意思一樣,但是無味,讀來像一句總結,易安的句子則是音樂。
相思無計消除,既甜蜜又苦澀,無時或釋,如生如死。就像一門熟記于心的語言,我不可能將你抹去。
作者 / 三書
編輯 / 張進 李陽
校對 /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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