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粽子，甜粽子？

哪樣是對的？

粽子在西晉時就有，叫做角黍，過節時吃，不提甜咸。

宋《太平御覽》引《風土記》說是菰葉裹粘米，以粟棗灰汁煮，又說以淳濃灰汁煮之，令爛熟，吃——我覺得大概是甜的。

宋《事物紀原》，提到粽子有加棗子、栗子與胡桃這些花色：棗子栗子，都帶甜味。

蘇軾有詩：

“不獨盤中見盧橘，時于粽里得楊梅。”他出了名的口甜，粽子里都能裹楊梅？

《儒林外史》里，馬二先生在西湖邊大吃：橘餅、芝麻糖、粽子、燒餅、黑棗、煮栗子——我懷疑這粽子是甜的。

咸粽子說是咸的，但不只是加個鹽。

比如嘉興肉粽，溫州肉蛋黃粽，四川“鬼飲食”所謂椒鹽粽，潮州還有往粽子里加冬菇蝦米的，廣東還有加火腿臘味的。

袁枚《隨園食單》說火腿粽子：取頂好糯米，淘之極熟，用大箬葉裹之，中放好火腿一塊，封鍋煨一日一夜，薪材不斷，食之滑膩溫柔。

我小時候，江蘇無錫，甜粽和咸粽都吃。大概在我們那里：主食尚咸，點心該甜。

習慣是甜粽當點心，比如端午節前后的早飯，白粽蘸點糖就墊吧了。咸粽甚至可以當主食或宵夜吃。

只能說糯米很全面，甜咸調味都可。

我小時候吃慣糯米肉粽，后來吃糯米燒賣，覺得相去無幾：無錫上海的糯米燒賣，多是醬油糯米飯為餡，中間有點豆干筍丁肉末，外裹面皮，蒸軟了，皮薄米香。

后來到內蒙吃羊肉燒賣，好；香港九龍有一家燒賣，賣甜梅菜扣肉燒賣、沙爹牛頸脊燒賣、魚貝肉燒賣、芫荽馬蹄燒賣、粟米肉粒燒賣，也都不錯。

大概一種吃食，到哪里都會根據當地食材，改造一下子。

沈括在《夢溪筆談》里這么說：

“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

南北朝時，王肅從南方去北方，被人問北方羊肉奶酪，比之于南方魚肉與茶，味道如何？——現在聽起來簡直古怪：

我就不能都吃嗎？

大唐統一南北，白居易自豪地說，一桌上能有稻米奶酪，真好——疆域越廣闊，吃得越混融，也挺好。明朝張岱在浙江，愛喝茶，也自己養了牛喝牛奶。我覺得這口味就很雜，但也很好。

就像如今，大家喝各色茶飲，其中加甜味的不少。英國人喝紅茶加糖。摩洛哥人喝綠茶加薄荷與糖。《金瓶梅》里喝茶加各色果品。《西游記》里喝茶加棗。

唐朝喝茶加鹽和胡椒。

大概不至于因為“你喝咸茶還是甜茶”打起來吧。

大概，無論吃甜口還是咸口的粽子，屈原都沒啥意見。

當然，也許還不止屈原。

南朝梁吳均說，屈原五月初五投江，楚人哀悼，做了粽子。

我無錫人，地近蠡湖、太湖。從小就聽老人念叨，說范蠡帶西施泛舟西湖、蠡園有浣沙溪就是西施浣紗地，長大后覺得多是傳說罷了。

馮夢龍曾說，專諸是在太湖邊學了烤魚，去刺吳王僚。我也就聽聽罷了。

老人也說，端午不是祭屈原的，是祭伍子胥的。說來有鼻子有眼：

——端午的午？伍子胥的伍？

——伍子胥被吳王夫差逼死后，遺體浮水，被當地百姓收葬。聽起來很符合“大家包了粽子投水里讓魚不要吃他”的傳說。

——伍子胥和屈原一樣，都被楚王坑了。

似乎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聞一多先生考證，山西有傳說，介子推五月五日被燒死的，所以端午——和寒食一樣——是為了介子推。

他認為端午競渡與吃粽子的習俗，顯然出于多河港的地方，又要產稻米，所以大概是吳越地方起源的習俗。

聞先生自己是湖北人，楚地，將端午起源歸于吳越，也挺有趣。

當然我無意考證端午實際起源，也沒想拿伍子胥跟屈原搶端午。粽子是為了屈原也好，為了伍子胥、介子推甚至曹娥也好，都是過去的事了。

就像如上所述，粽子甜咸都好吃。赤豆栗子甜粽子，尖兒上蘸一點白糖，好；肉粽，肉蒸得絲絲縷縷，肥肉半融，糯米膏腴，好。

就像茶加鹽，加糖，加果仁，加棗子，加薄荷，加檸檬，加姜，加各色小料，都挺好。

你說喝茶加棗子是為了紀念蜘蛛精和多目怪，喝茶加果仁是為了紀念王婆，喝茶加鹽是為了紀念陸羽，我也沒意見：好喝就成。

《鹿鼎記》里，雙兒初見韋小寶，問他要吃甜粽還是咸粽？”韋小寶笑道：“肚里餓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他三只。”

然后雙兒給包了兩咸兩甜。

我覺得韋小寶的態度就挺好：管他甜咸，吃了再說。

而且這態度，可能更近于粽子的原初。

齊如山先生說，他那時的北方鄉間，許多一年到頭，吃不到甜；能吃到的甜食品，只有棗一種，所以過年節都要蒸幾樣棗糕，也算是解饞的性質。他說北方鄉間吃黏糕定是甜的：甜是解饞之品，過年節時都要解解饞。

我自己有記憶時，我外婆愛吃甜口：粽子蘸糖不提，凡紅燒濃油赤醬，都要加糖，說是提鮮；甚至她自己攤煎餅，和面加鹽，煎得餅面黑脆，起來蘸糖吃：味道有些奇怪，但她喜歡。問起來就是：她當年過日子苦，吃甜的不易，現在要報復性加糖。小時候過年，諸般菜色到最后，收尾定是個紅燜蹄髈：紅亮濃油甜糯噴香，肉汁拌了半白米半糯米的米飯一起吃。

我總覺得，吃甜粽子時蘸滿白糖、吃肉粽子時膏腴肥香，在這碗紅燒蹄髈糯米飯里合一了。

說到底，粽子，以及歷代所有節日食物似的：大家就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吃點甜香適口的東西罷了。

傳統、習俗、口味，沒什么是恒久不變的。所謂規矩講究，多是衍生而來，從來不是鐵打不動。

吃粽子和祝福的初心，也只是在季節時令之際，希望歲時平安，趨吉避兇。希望吃一口好的，也許順便紀念一些人——屈原也好，伍子胥也好。都是為了現世的平安快樂。

所有節日飲食，最后無非這么幾個字：

吃好喝好，趨吉避兇，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