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還在啊?”蕭克站在青磚斑駁的院墻前,手指拂過墻縫里鉆出的野草。這是1981年12月12日,湘南的冬陽薄得像層紗,照在臨武牛頭汾的土路上。陪同的郴州地委書記熊清泉剛要接話,卻見老將軍突然轉身:“蕭亮家離這不遠吧?”
這句問話像塊石子投入深潭。工作人員面面相覷,最終有人低聲答道:“您那位發小…五零年就槍決了。”蕭克攥著拐杖的手驟然收緊,竹節紋的骨節泛出青白,半晌才從喉嚨里擠出嘆息:“怎么會這樣呢?”檐角殘冰墜地的脆響,驚飛了墻頭兩只灰雀。
五十年前那場雪下得更急。1927年深冬,南昌起義受挫的蕭克潛回故鄉,裹著破棉襖敲開蕭亮的朱漆大門。兩人圍在火塘邊,火星子噼啪亂濺。“我在長沙見過潤之先生!”蕭亮壓低嗓音,眼睛卻亮得灼人。這位同歲的“族叔”掏出本《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書頁折角處密密麻麻記著批注。正是這次重逢,讓失去組織聯系的蕭克通過蕭亮重續黨籍,在合隆泰茶樓二樓的暗室里,賀輝庭握著他的手說:“蕭克同志,歡迎歸隊。”
命運的轉折往往始于微末。1928年湘南暴動期間,蕭亮參與搗毀土豪黃家宅院的行動。農軍沖進雕花門樓時,這個富家少爺出身的革命者,竟被廳堂里供奉的鎏金祖宗牌位晃了神。“真要燒?”他攥著火把的手微微發抖。同行的赤衛隊員奪過火把擲向神龕:“封建余孽留著過年?”沖天火光里,蕭亮望著祖輩名諱化為灰燼,喉結艱難地滾動兩下。
十年后烽火連天,這對發小的人生軌跡已然天差地別。蕭克帶著紅六軍團轉戰湘贛,蕭亮卻在白色恐怖中當了逃兵。1938年秋,有人看見蕭亮穿著綢衫在郴州酒樓宴請保安團長,席間舉杯諂笑:“剿共還得靠諸位老總。”曾經書生意氣的面容,如今堆滿市儈的褶子。更諷刺的是,他辦公桌玻璃板下還壓著當年與蕭克在師范學堂的合影——照片里兩個布衫少年并肩而立,背后墻上“天下為公”的匾額墨跡猶新。
1949年那個溽熱的夏夜最具戲劇性。蕭亮帶著三百匪徒撲向小城村,卻撞上空蕩蕩的工作隊駐地。氣急敗壞的他命令手下洗劫村莊,有個老婆婆死死護著糧缸哭喊:“蕭先生你忘了嗎?二十年前你在這講過‘耕者有其田’!”正要揮鞭的匪徒愣住了,蕭亮臉上肌肉抽搐,突然奪過火把扔進谷倉:“燒!給我燒干凈!”沖天火光映紅半邊天時,十五里外的臨武縣城墻上,解放軍先頭部隊的紅旗正在晨霧中舒展。
歷史最殘酷的玩笑在于,當1950年公審大會的銅鑼敲響時,蕭亮忽然想起1927年那個雪夜。游街囚車經過合隆泰茶樓,他仰頭望著曾經接頭的雕花木窗,喉間爆發出神經質的狂笑。法警以為他要喊反動口號,卻聽見他喃喃自語:“那年他說要帶我看井岡山的杜鵑…”槍聲響起時,茶樓屋檐的冰棱正巧斷裂,和三十年后將軍拐杖點地的聲音如出一轍。
暮色爬上窗欞時,蕭克仍佇立在蕭家老宅的廢墟前。殘破的照壁上,隱約可見幼時刻下的“克”字,旁邊本該是“亮”字的位置,如今只剩風雨侵蝕的凹痕。工作人員輕聲提醒返程時間,老將軍彎腰撿起半塊青磚,摩挲著斷面突然發問:“你們說,要是那晚我沒去找他…”話尾消散在穿堂風里,沒人敢接這個假設。吉普車揚起塵煙時,有眼尖的鄉民看見,車窗縫里飄出幾片捏碎的磚末,落在當年兩個少年奔跑過的田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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