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然

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上時，林疏桐正在閣樓整理母親的舊物。陽光斜斜地切過雕花窗欞，在樟木箱上投下一片明暗交錯的方格，那件墨綠色旗袍便躺在這樣的光影里，襟口別著的沉香木簪泛著溫潤的光。

"這是母親生前最珍愛的物件。"父親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驚得林疏桐差點碰倒茶盞。老人拄著藤杖踱步上來，布鞋在地板上拖出沙沙的聲響，"你母親常說，沉香最是懂時間。"

閣樓忽然靜了，只有老座鐘的擺錘在墻上畫著弧線。林疏桐伸手撫過旗袍上細膩的蘇繡，那些并蒂蓮在七十年前的月光下應該也是這樣安靜地綻放過。父親取出木簪時，她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像是陳年的雪松混著晨露的味道。

"當年你外祖父說，好木頭要慢慢養。"父親將木簪遞給她，指尖在簪頭那道淺淺的裂痕上頓了頓，"你母親總嫌我裁衣服太費工夫，可她不知道，我是在等蠶絲褪去浮躁的脾氣。"

林疏桐摩挲著簪子內側刻著的"長樂"二字，突然想起上周在茶會上遇見的蘇婉。那個總是穿著當季新款的服裝設計師攬著她的肩說："疏桐，你這性子該改改了，現在誰還穿手工縫制的衣裳？"當時她只是笑著端起茶杯，任由碧螺春的氤氳遮住眼底微妙的波動。

初雪降臨那日，林疏桐站在母親生前常去的茶樓二樓。玻璃窗上的水汽暈開了街景，對面茶莊新換的霓虹燈牌閃爍得刺眼。她數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忽然聽見樓下傳來爭執聲。

"這料子根本不適合做旗袍！"蘇婉的聲音帶著慣常的尖銳，"客戶要的是能上雜志的款式，不是你們這些老古董的玩意兒！"

林疏桐起身下樓時，正看見蘇婉把設計圖摔在雕花柜臺上。那些用電腦渲染的圖案在暖黃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去年時裝周上那些標價六位數的展品。"林師傅，時代變了。"蘇婉轉身時看見了她，笑容瞬間凝固又勉強扯開，"就像我母親的鋪子，現在不也改成咖啡店了么？"

老茶工張伯默默擦著茶具，壺嘴滴落的水珠在紅木柜臺上洇出深色的痕跡。林疏桐想起二十年前母親病重時，也是在這家茶樓，蘇婉的母親——那位總愛穿真絲旗袍的婦人，曾握著她的手說："孩子，有些路要自己走過才明白。"

"張伯，麻煩給我一壺巖茶。"她拉開蘇婉對面的椅子坐下，看著窗外雪花漸漸變成雨絲，"聽說你們店里來了新學徒？"

雨水順著瓦當滴落在天井里的青苔上，林疏桐蹲在那里辨認母親年輕時種下的茉莉。花盆邊沿的青苔已經蔓延到第三塊磚，而那些白色小花依然固執地開著。父親的話忽然在耳邊響起："好東西經得起等，就像你母親的沉香簪，裂痕里養出的香氣最是動人。"

三個月后的時裝周后臺，林疏桐撫平旗袍上最后一處褶皺。模特轉身的瞬間，蘇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這是...蘇繡？你不是說..."

"我說過手工裁制的衣裳不合時宜？"林疏桐笑著取下模特發間的銀簪，露出耳后那道淺淺的疤痕——那是十二歲燙傷時母親用沉香木給她鎮痛留下的印記，"只是有些傳統，需要新的表達方式。"

鎂光燈亮起的剎那，林疏桐站在帷幕后方看著模特緩步走來。改良后的旗袍將傳統立領改為斜襟，暗紋蘇繡若隱若現，搭配著幾何剪裁的外套。臺下閃光燈此起彼伏，她卻只是安靜地凝視著衣擺流淌的云紋，仿佛看見母親在煤油燈下飛針走線的模樣。

"這件作品叫什么名字？"有記者追問。

"《沉香》"，林疏桐輕聲回答，"取自我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好木頭要慢慢養。"

雨后的黃昏，林疏桐在茶樓閣樓翻檢舊物。父親指著一沓泛黃的圖紙說："這是你母親三十年前的設計，本來要參加巴黎時裝展的。"圖紙上的旗袍綴滿珍珠，線條卻帶著水墨畫的留白意境。

"可惜..."老人嘆了口氣。

"可惜后來她選擇了相夫教子？"林疏桐將圖紙輕輕撫平，忽然發現母親在邊緣寫的小字："若為悅己而容，何須借他人之光。"她的指尖撫過那些褪色的墨跡，聽見心底有什么東西正在融化。

初夏的傍晚，林疏桐站在新開業的店鋪前。玻璃櫥窗里，傳統旗袍與現代時裝交替陳列。父親戴著老花鏡在柜臺后整理賬本，張伯的兒子正在教新來的學徒盤扣技巧。

"林老師！"蘇婉風風火火地沖進來，手里拿著平板電腦，"快看熱搜！你的設計被巴黎時裝周選中了！"她的目光掃過店內，最終落在角落里的樟木箱上，"那...那是？"

"母親的旗袍。"林疏桐示意她靠近，掀開箱蓋時沉香的幽幽氣息彌漫開來。蘇婉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些歷經滄桑的衣料，突然紅了眼眶："我以為...那些老東西都該扔了。"

"就像你母親當年固執地保留著茶莊的招牌？"林疏桐笑著遞給她一杯清茶，"有些東西，換個方式依然可以生長。"

夕陽透過彩繪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斕的光影，林疏桐望著街道上往來的行人。有位老婦人駐足櫥窗前良久，最終輕輕推門而入，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旗袍。林疏桐迎上去時，老人指著玻璃上的倒影說："姑娘，能幫我改改袖口嗎？我女兒下周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