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銀杏葉擦過臉頰,飄落在巴黎深秋灰暗的石板路上。我佝僂著背,像一截枯朽的木頭,隔著五十年的時光洪流,死死釘在香榭麗舍街頭。幾步之外,那個本該躺在冰冷墓碑下、用我半生孤寂和全城憐憫祭奠的丈夫陸熠之,正小心翼翼地護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側過頭,笑容溫婉如昔——是我二十歲生日時“失蹤”的閨蜜林鳶。
陸熠之的目光終于掃過來,沒有驚愕,只有被打擾的冰冷厭煩。他手臂收緊,將林鳶牢牢圈在懷里,仿佛我是噬人的毒蛇。
“魏婉卿,”他的聲音穿過半個世紀的風霜,精準地刺穿我早已千瘡百孔的枯心,“都是我的錯,是我先愛上鳶鳶的。你要怪,就怪我。”
他費盡心機假死脫身,設計林鳶失蹤,榨干了我所有的眼淚與青春,原來只為了鋪就他們雙宿雙飛的鵲橋。而我,不過是他們完美愛情里,那個被蒙在鼓里、徹頭徹尾的傻子。
“卿卿,這四個人里,你想選誰?”
父親熟悉慈愛的聲音毫無預兆地砸進耳膜。我猛地睜眼,刺目的水晶吊燈晃得眼前發花。深紅絨布沙發、滿室鮮花香氣、墻上電子鐘顯示的日期……二十歲生日宴!我竟回到了命運的岔路口!
陸熠之、宋南璟、傅硯赫、林玨,四個身影如同上輩子泛黃照片里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前世蝕骨的冰冷和香榭麗舍街頭的羞辱瞬間淹沒了我。
“其實熠之……”父親的手習慣性地想落在我發頂。
“我不要!”我幾乎是嘶吼著打斷,聲音尖利得劃破滿室虛假的溫馨,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響。父親的手僵在半空,所有人錯愕的目光聚焦過來。
不能是他!只要不是他陸熠之,是誰都行!我像溺水的人胡亂抓向唯一的浮木,閉著眼抬手朝某個方向狠狠一指:“爸爸!其實我喜歡的是他!”
指尖落下,空氣凝滯。我睜開眼,順著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
宋南璟。
他斜倚著宴會廳邊巨大的羅馬柱,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襯衣,領口隨意敞開兩顆扣子,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水晶燈碎鉆般的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捉摸不定的陰翳。他聞聲抬起頭,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攫住了我,唇角似乎極細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我的心臟猛地沉到谷底。怎么會是他?那個從小到大跟我針鋒相對、見面必掐、毒舌又惡劣的死對頭宋南璟!
“南璟?”父親也愣住了,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你們倆從小吵到大,你喜歡他?”
對上宋南璟那雙深不見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前世的絕望和此刻的騎虎難下交織成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氣。我幾乎是咬著牙,硬生生擠出笑容,聲音卻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爸爸,你不懂,吵架……是年輕人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我就選他了!”
花園夜風微涼,帶著玫瑰的甜膩氣息。陸熠之的臉色在燈影下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推開林玨搭在他肩上的手,大步走到我面前,聲音沉得像浸了冰:“你……選了誰?”
“這還用問?”林玨笑嘻嘻地又湊上來,用手肘頂了頂陸熠之,“肯定是選你啦!”
“不行!”陸熠之幾乎是咆哮出聲,斬釘截鐵。那聲音里的決絕和急于撇清的厭惡,瞬間撕裂了晚宴和諧的假象。他察覺失態,面上掠過一絲狼狽的尷尬。
傅硯赫推了推金絲眼鏡,聲音溫和卻字字如刀:“熠之,規矩你清楚。卿卿選誰,都不可拒絕。”他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角落的宋南璟。
宋南璟依舊靠著那根羅馬柱,姿態未變,只是微微側過頭,目光沉沉地落在我和陸熠之之間,像暗夜里無聲蟄伏的獸。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陸熠之深吸一口氣,直視著我,眼神是前世訣別時才有的冰冷和疏離,“婚約必須取消。”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窒息感洶涌而來。前世他至死都未曾親口承認過對林鳶的感情!為何現在……一個荒謬又冰冷的念頭如毒蛇般竄入腦海——
陸熠之,你也重生了?
“陸熠之,你確定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抱歉。”他吐出兩個字,毫無溫度,眼神銳利地掃過我,像在看一個急于擺脫的麻煩,“這件事我會和家里說清楚,后果我擔著。”
他迫不及待劃清界限的姿態,比香榭麗舍的寒風更刺骨。我幾乎要脫口而出“我沒選你”,可前世守寡半生聽到的嘲諷、憐憫的議論、漫漫長夜蝕骨的孤寂,瞬間堵住了我的喉嚨。
憑什么?憑什么我要輕易放過他?既然他愿意“承擔后果”……
“卿卿!”深夜,傅硯赫的電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熠之被陸伯父打了。”
我靠在冰冷的露臺欄桿上,南城的夜風吹散了我唇邊無聲綻開的、快意而冰冷的弧度,聲音卻瞬間染上恰到好處的驚惶和哽咽:“怎么會這樣?熠之哥哥怎么樣了?嚴不嚴重?”
“他堅持要娶林鳶,”傅硯赫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陸伯伯動了家法……鞭子抽了十下,現在還在祠堂里跪著。卿卿,你也……別太難過了,感情的事,勉強不來。”
掛了電話,看著手機屏幕暗下去,我終于放任自己無聲地笑彎了腰,指尖卻冰涼一片。陸家的家法,十鞭……陸熠之,這開胃小菜,滋味如何?
第二日清晨,刺耳的哭喊和混亂的腳步聲粗暴地撕碎了寧靜。
“卿卿!卿卿!”林鳶像一陣失控的風,帶著滿臉精心修飾過的淚痕,猛地撞開我的房門沖了進來。她撲到我的床邊,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淚水漣漣,楚楚可憐。
“對不起卿卿!我知道你喜歡熠之,我知道我該死!可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啊!他昨天被陸伯伯抽了十鞭子,又在冰冷的地上跪了一整夜,現在人都快不行了!我求求你,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你去救救他吧!只有你能救他了!”
她哭得肝腸寸斷,身體微微顫抖,仿佛承受著全世界的痛苦。那熟悉的白蓮香氣和虛偽的哭腔,讓我胃里一陣翻攪,只想立刻叫人把她扔出去。
“鳶鳶?鳶鳶你在上面嗎?”陸熠之焦灼嘶啞的聲音,突兀地從樓下傳了上來,帶著鞭傷后的虛弱,卻異常清晰。
我和林鳶同時一僵。
電光火石間,林鳶眼底的柔弱瞬間褪盡,閃過一絲淬毒般的陰狠!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她抓著我的手猛地向后一仰,身體以一種極其夸張的、主動撲倒的姿勢,狠狠地撞向旁邊沉重的玻璃茶幾!
“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炸響!堅硬的玻璃桌面應聲崩裂!尖銳的碎片四散飛濺。殷紅的鮮血瞬間從林鳶纖細的手臂上噴涌而出,染紅了她白色的蕾絲睡裙,在光潔的地板上迅速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紅。
“鳶鳶!”陸熠之的嘶吼如同瀕死的野獸。他幾乎是拖著身體撞開了房門,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全是冷汗,顯是強忍著鞭傷劇痛沖上來的。看到倒在血泊中、楚楚可憐望著他的林鳶,他目眥欲裂,所有的理智瞬間崩斷!
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根本不顧及近在咫尺的我,用盡全力狠狠一推!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我的肩膀上,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飛出去,后腦勺“咚”地一聲巨響,狠狠撞在身后紅木衣柜堅硬的棱角上!
劇痛和強烈的眩暈感如同海嘯般瞬間吞沒了我。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視野邊緣迅速被黑暗吞噬。在意識徹底沉入深淵的前一秒,我模糊地看到陸熠之跪在血泊里緊緊抱住林鳶,投來的目光充滿了刻骨的憎恨,像無數把淬毒的冰錐,再次狠狠扎進我千瘡百孔的心臟。
真可笑啊,重活一世,這眼神依舊能讓我痛徹骨髓……
“卿卿!魏婉卿!你怎么樣?醒醒!看著我!”混亂中,一個全然陌生的、帶著撕裂般恐慌的吼聲穿透層層疊疊的黑暗,強行鉆入我即將潰散的意識。
一雙滾燙、帶著薄繭的手,極其小心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托住了我急速下墜的身體,將我死死按進一個堅硬而灼熱的懷抱里。
那氣息……霸道,冷冽,帶著一絲熟悉的煙草味,卻是我從未感受過的慌亂無措。
宋南璟……?
怎么可能……
這個念頭成了意識沉入冰冷黑暗前的最后一個碎片。黑暗徹底降臨。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像沉船般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從粘稠冰冷的深海里往上浮。消毒水刺鼻的氣味頑固地鉆進鼻腔。眼皮沉重得像壓著千斤巨石。
一個畢恭畢敬、刻意壓低的男聲在寂靜中響起,帶著顯而易見的敬畏,小心翼翼地匯報:
“宋先生,宋太太的體征已經穩定了,頭部CT顯示沒有嚴重出血,但還需要觀察……”
宋太太?
誰是……宋太太?
指尖在純白冰冷的被單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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