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在江蘇南京市一小學附近的文具店，一名小學生選購卡牌盲盒。新華社記者 李博攝

在浙江省湖州市一家百貨商場，小朋友為拆到“珍藏卡”歡呼。新華社發

北京市朝陽區某購物商場一家店鋪，各色動漫卡牌整齊擺放。本報記者 史志鵬攝

北京市朝陽區某購物商場一家店鋪，各色動漫卡牌整齊擺放，“小馬寶莉”“魔卡少女”“奧特曼”等卡牌吸引不少青少年駐足挑選。

繼盲盒之后，以動漫、游戲、影視等IP為主題的盲卡，正在成為眾多00后甚至10后的“心頭好”，但這小小卡牌卻是不少家長的“心頭刺”。這種拆盲卡的游戲潛藏什么風險？應如何有效治理？

盲卡成“社交密碼”

“明明知道浪費錢，就是停不下來。”上海黃女士翻看著女兒小靜床底下的三大箱卡牌，言語間透著無奈。這些印著各種動漫角色的塑料卡片，是13歲女孩小靜的“戰利品”——從校門口文具店到線上直播間、小程序，她的零花錢一點點被蠶食，變成了一包包卡盒。

黃女士告訴記者，近一年家里在盲卡上已花費1萬多元。更讓她震驚的是，為了買卡，孩子竟偷拿家中現金或向同學借錢。

像小靜這樣沉迷于拆卡的孩子不在少數。深圳一所小學的班主任鄧老師觀察到，經常有學生扎堆圍在垃圾桶旁拆卡包，碰到不喜歡的直接扔掉。“有的學生為此縮減餐費，只為抽到心儀卡”。

一些校園里，拆卡文化流行，盲卡成為“社交密碼”，不玩卡牌或被認為“跟不上潮流”，有了好卡牌則等于有了好人緣。“一張稀有卡能換來全班同學的羨慕。”北京某中學門口，初三學生小楊展示著一張“哪吒”黑背卡，為了抽中此卡，他用兩周的早餐費買了23包卡牌，“拆到的時候心跳加速、手都在抖，感覺自己是‘天選之子’。”

數據顯示，從2019年到2024年，中國集換式卡牌市場規模從28億元增長至263億元，復合年增長率達到56.6%，2025年有望達到299億元,是國內潮玩行業增長最快的細分品類。

“有些孩子的行為已不是簡單的收集愛好，而是典型的成癮行為。”北京回龍觀醫院成癮醫學中心主任楊可冰指出，“將拆卡視為生活的重心，停止拆卡就焦躁不安，為獲取卡牌不惜撒謊、偷竊，這完全符合世衛組織《國際疾病分類》對行為成癮的診斷標準。”

沉迷盲卡嚴重影響學業。鄧老師表示，班里有學生迷上拆卡后，成績從年級前列下滑100多名，上課無精打采，對畫畫、彈琴等愛好也漸漸失了興趣。

家庭關系在“集卡成癮”面前滑向脆弱的邊緣。“你們憑什么管我？”有一次，當黃女士試圖沒收卡牌時，女兒將整盒卡片砸向墻面……類似場景也在其他家庭上演：鄭州家長李先生的手機里存著37條爭吵錄音，15歲的兒子為買“保底卡盒”連續3周逃課；南京一位母親天天接送孩子，只為阻止孩子一出校門就去買卡牌。更隱蔽的風險還在于價值觀的扭曲。黃女士說，曾經品學兼優、進取心強的女兒如今做什么事都想賭一把，還經常對她發問：“學習有什么意義呢？”

誰在制造“賭徒心理”

“最后一盒！剛出紫背！”深夜11時，某平臺拆卡直播間里，主播高舉一盒未拆封的卡牌高喊，彈幕隨即被“開開開”刷屏。

直播間會明確標注抽出各種類型卡的概率，如隱藏卡概率為0.25%、高級卡1.5%等，有的直播間隱藏卡為0.05%。這么低的概率，為何還有這么多人上癮？

成癮行為的背后是人腦中的“獎賞回路”機制。“這種機制與賭博、吸毒等成癮行為具有相同的神經機制。”楊可冰介紹，當個體經歷愉悅事件或接觸刺激性物質時，“獎賞回路”被激活，觸發伏隔核等腦區釋放多巴胺、內啡肽等神經遞質，產生強烈快感。拆到稀有款時，這種愉悅體驗通過反復刺激形成自我強化的神經循環，即使明知存在危害，大腦仍會驅使個體重復行為。

青少年特有的生理及心理特征加劇了這種成癮風險。楊可冰說，青少年前額葉皮層尚未發育成熟，其自控力與延遲滿足能力較弱，對即時反饋更為敏感，更易陷入“越輸越想贏”的惡性循環。黃女士發現，孩子拆卡時“兩眼放光”，但對卡牌內容本身并無興趣。當她試圖通過直接購買稀有卡來滿足孩子時，孩子似乎只沉迷于拆卡的未知性。

卡牌企業和經銷商充分利用了青少年這種心理。商家將卡包等級分為普通卡、稀有卡、超級稀有卡、極其稀有卡等，價值由幾元至幾千元不等，等級越高抽出概率越低，且商家動態調整抽中率，有家長發現“整箱卡SSR（特級超稀有）只集中在最后幾盒”。商家還會持續推出新卡彈（第一彈至第七彈），利用“收集強迫癥”刺激復購。

直播間里，主播通過“歐氣滿滿”“包開門”“最后幾包錯過再無”等話術誘導，疊加“拆出SSR免費追加一包”“集齊全套兌換萬元獎品”等獎勵機制，誘導青少年“以小博大”。

走進北京某學校周邊的文具店，不少貨架C位都擺著流光溢彩的卡盒。店主坦言，卡牌的利潤遠遠高于文具。卡牌企業會在文具店駐點定期組織卡片“等價交換”活動——30張普通卡換1張稀有卡，100張換隱藏款。參與活動的學生表示，想要好卡，就得不停買卡。

根據刑法相關規定，以營利為目的，開設賭場、聚眾賭博、網絡賭博等情形構成賭博罪。若僅以娛樂消遣為目的且金額較小的情形，一般不認定構成賭博罪。“部分經營者抱著僥幸心理，認為經營盲卡不會構成賭博罪，此類‘擦邊賭博’行為因而愈演愈烈。”中國法學會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研究會副秘書長陳音江說。

平臺漏洞也為青少年買卡提供便利。很多家長反映，雖然直播間明確標注“未成年人禁止下單”，但缺乏有效的核驗手段。一些客服聲稱線上抽卡機小程序已限制未成年人支付，實際執行卻不到位。黃女士發現，某卡游小程序未驗證出生日期，且微信實名認證為未成年人的賬號仍能支付。發現女兒充值300多元后，黃女士聯系客服申請退款，卻困難重重。商家往往以“商品拆封后不退不換”等理由拒絕。經多次溝通，黃女士最終通過錄屏截圖證明女兒使用未成年人賬號登錄并下單拆卡，才成功退款。

一位拆卡主播坦言，目前其只能履行告知義務。下第一單時，會發一個使用說明，也會告訴買家，如果是未成年人就不要下單。如果確定是成年人，就會讓買家回復“確認”。可如果一個未成年人執意下單，其無法鑒別。

多管齊下協同治理

預防青少年“集卡成癮”，是全社會需要共同面對的課題。讓卡牌行業健康發展，必然要遠離炒作、騙局、金錢游戲，營造一個風朗氣清的消費環境。

2023年，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發布《盲盒經營行為規范指引（試行）》，規定盲盒經營者不得向未滿8周歲未成年人銷售盲盒；向8周歲及以上未成年人銷售盲盒商品，應當依法確認已取得相關監護人的同意。但這只是一個規范性指導文件，并未規定相應處罰。陳音江建議，立法部門要進一步修訂完善相關法律法規，明確盲卡營銷的法律邊界，強化概率公示、年齡核驗等合規要求，避免利用法律模糊地帶逃避監管。

盲卡市場亟須加強監管力度。楊可冰建議，監管部門應強制生產企業公開卡牌設計規則，尤其是隱藏款的抽取概率，同時設置保底機制，降低卡牌稀缺性和流通價值，減少未成年人投機心態。同時，加強對中小學周邊區域商鋪的監管，打擊“廢卡回收”等變相誘導行為。

一方面，商家應恪守商業道德，避免過度營銷；另一方面，平臺也應負起責任。“平臺要對主播和商家的宣傳內容加強審核，發現違法違規問題及時采取限流、下架等措施，否則同樣可能承擔民事賠償和行政處罰責任。”陳音江表示，針對支付漏洞，可參照網游防沉迷機制，用人臉識別、設備指紋驗證、支付限額等手段，防止未成年人非理性消費。

拆卡亂象同時也是卡牌評級市場混亂的映射。拆卡熱的一大因素是其收藏價值和溢價空間，卡牌評分越高，價格也越高。而天價卡牌背后往往存在一條“生產—評級—炒賣”產業鏈。對于卡牌評級機構，業內人士建議建立統一的行業標準，提高評級的公正性和透明度。

“面對孩子的潛在成癮行為，家長需把握適度干預的原則。”楊可冰介紹，如以科學理性的方式與孩子溝通，用“概率計算”讓孩子認清商家套路，幫助其認識到過度沉迷拆卡對身心健康、學業發展及人際關系的現實危害。同時，通過制定時間規劃表、設立目標激勵機制等方式，循序漸進培養孩子的自我管理能力。

學校也可通過主題班會等形式普及“集卡成癮”危害，引導學生樹立正確的消費觀、價值觀。專家建議，學校可組織卡牌設計比賽等活動，將學生注意力從攀比跟風轉向創新創作，以健康方式替代沉迷行為。（本報記者 喬彩 史志鵬）

《人民日報海外版》（2025年06月02日第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