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申

在中國民間戲曲的璀璨舞臺上，潘仁美那白臉奸臣的臉譜，宛如一道深深鐫刻在觀眾心中的印記，每當鑼鼓喧天，節奏急促響起，這個陰險狡詐、陷害忠良的國丈形象便躍然眼前，瞬間引得臺下觀眾一片唾棄咒罵之聲。然而，當我們輕輕拂去歲月的塵埃，將探尋的目光投向真實的歷史長河，卻驚異地發現，那里呈現出一個截然不同的身影——北宋開國名將潘美，正英姿颯爽地策馬揚鞭，在陳橋兵變那曙光初照的關鍵時刻，親手為趙匡胤披上象征皇權的黃袍，成為王朝更迭中舉足輕重的關鍵人物。這位在后世被嚴重妖魔化的將領，其波瀾壯闊的人生軌跡，恰似一面破碎的銅鏡，斑駁陸離，折射出歷史書寫中真實與虛構相互交織的奇妙光影。

回溯至公元970年，嶺南戰場硝煙彌漫，戰火紛飛。

潘美率領的宋軍如神兵天降，在賀州城外精心布下天羅地網，只待獵物上鉤。南漢將領伍彥柔卻渾然不覺，貿然率領象兵出城，正中潘美之計，瞬間陷入重重埋伏之中。據史書記載，潘美臨危不亂，果斷“令勁弩射象”，一時間，利箭如蝗，受驚的戰象頓時失控，瘋狂地反沖南漢軍陣，剎那間，南漢軍陣腳大亂，潰不成軍。

此役，潘美所展現出的卓越軍事智慧與果敢決斷，與戲曲中那個只會陰謀算計、陷害楊業的蠢笨形象，簡直有著天壤之別。更為諷刺的是，在真實的歷史中，楊業原本還是潘美一手發掘并提拔起來的將領。

想當年，他們曾在雁門關并肩作戰，生死與共，潘美還曾親筆上書朝廷，為楊業請功，盡顯對其才能的賞識與認可。然而，命運的軌跡總是充滿了無常與變數。雍熙三年的那個暴雨如注的日子，監軍王侁剛愎自用，強令出擊，這一錯誤決策如同導火索，最終釀成了慘痛的悲劇。而潘美，作為一軍主帥，在關鍵時刻的猶豫不決，無疑讓這場悲劇雪上加霜，也使得他在歷史的評價中，遭遇了致命的轉折，從此陷入了爭議的漩渦。

民間藝人在對這段歷史進行重塑與演繹時，悄然施展了一系列精妙絕倫的敘事移植手法。元代雜劇作家獨具匠心，將南宋秦檜謀害岳飛的情節巧妙地嫁接到潘美身上，為其奸臣形象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明代小說家更是推波助瀾，又賦予這個角色北宋外戚張堯佐的權貴身份，進一步豐富了其反派色彩。

當《楊家府演義》中描寫潘仁美在金沙灘宴會上暗藏刀斧手，意圖謀害楊家將時，實際上是借鑒了楚漢相爭時期鴻門宴的經典橋段，使得故事更加扣人心弦、跌宕起伏。這些藝術重構，如同層層疊疊的濾鏡，將真實的潘美逐漸淹沒在忠奸鮮明對立的故事模板之中。就連潘美病逝后，宋真宗親臨祭奠這一至高無上的殊榮，也未能幸免，被改編成了“八賢王打潘妃”的市井傳奇，在民間廣泛流傳，進一步加深了人們對其奸臣形象的認知。

如今，在開封博物館的展柜里，潘美墓出土的鎏金銅帶扣依然閃爍著冷峻而神秘的光芒。

這件珍貴的隨葬品，象征著一品武官的崇高身份，靜靜訴說著潘美曾經的輝煌與榮耀。然而，它卻與戲曲中潘美被包拯以側刀處決的虛構結局，形成了一種荒誕而又強烈的對照，令人不禁感嘆歷史與藝術之間的巨大落差。歷史學者通過對《宋會要輯稿》等珍貴史料的細致梳理發現，潘美子孫在北宋中后期依舊多居要職，其家族榮光并未因潘美的歷史爭議而黯淡。甚至，他的曾孫潘意還迎娶了宋神宗之女，成為皇家貴婿。

這樣的家族延續，顯然與“滿門抄斬”的民間傳說大相徑庭，再次證明了歷史真相與民間演繹之間存在著云泥之別。當我們努力撥開這些紛繁復雜的敘事迷霧，呈現在眼前的，是一位典型宋代勛貴的復雜多面形象：他既是陳橋兵變中追隨趙匡胤、助力其登上皇位的從龍功臣，為北宋王朝的建立立下赫赫戰功；同時，也是在文人政治逐漸崛起的歷史進程中，被刻意邊緣化的武將代表，成為時代變遷的犧牲品。

汴河兩岸，悠悠歲月流轉，說書人至今仍在聲情并茂地傳唱著楊家將的傳奇故事，而潘美的歷史真容，卻早已悄然湮沒在集體記憶的褶皺深處，鮮為人知。

然而，如果我們靜下心來，細細研讀蘇軾為潘氏宗祠題寫的“山河帶礪”匾額，品味其中蘊含的對潘美功績的贊譽；或是領略米芾筆下“潘公行軍如弈棋”的精妙評語，感受其對潘美軍事才能的高度認可，依然能夠穿越時空的重重迷霧，觸摸到那個被藝術夸張所遮蔽的軍事天才的絲絲脈絡。這種歷史人物形象在歲月長河中的嬗變，恰似北宋宮廷畫家筆下常見的“重屏圖”——真相如同隱匿在層層疊疊帷幕之后的神秘寶藏，而人們往往只愿意相信并沉浸在最表層那個充滿戲劇化的世界里。

當現代觀眾為舞臺上潘仁美的惡行咬牙切齒、義憤填膺時，那個真實存在過的潘美，正騎著戰馬，從歷史的狹窄縫隙中疾馳而過，留下的，是一串被時光無情扭曲的蹄印，引人深思，令人感嘆。

作者簡介：黃申（寧靜致遠），微信公眾號：磬鄉文學苑，宿州市作家協會會員，業余作家，擅長于散文、隨筆、小小說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