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2025》（下稱“《歌手》”），幾乎因單依純失去了懸念。

第一期，單依純攜剛發行的單曲《珠玉》以絕對優勢奪冠，緊接著第二期以一曲大氣磅礴的《天空》連續奪冠，成為《歌手》節目歷史上第一個首發兩連冠的選手。

2015年，13歲的單依純在唱歌軟件上發布了一條邀請大家聽她唱歌的動態，打上tag“大魔王單依純”。她無意地預料了自己的未來，從歌手選秀節目走出來的冠軍單依純，再度登上一檔國民音樂競技節目引發全民關注，她的故事有某種體育競技的戲劇性。單依純在《歌手》前兩期節目的獨孤求敗，讓我想起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國乒大魔王張怡寧。

13歲的單依純曾在唱歌軟件上發布了一條邀請大家聽她唱歌的動態

我們喜歡看大魔王的敘事。

慕強是人的本性，在這個時代，也成為娛樂圈的真理——我們越來越不喜歡背靠資本的草包，一個實力超群的天才如流星劃破夜空，此時所有人的眼睛里，燃起了驚喜。

即便在初出茅廬時期的《我想和你唱》和《中國好聲音》，雖稱不上表現得至臻至美，單依純已經展示出不容置疑的、天才級的聲樂演唱能力。在《中國好聲音》擔任導師的李榮浩說：“她的唱功大家不會再聽了，大家只會去琢磨她要選什么歌。”

同樣的情況出現在《歌手》。憑實力，單依純把這場競技，玩成了她的商演。

天才的矛盾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

已經在公眾視線里活躍五年時間的單依純，年齡還是新生代，實力已經是天后級。兩登春晚、在梅奔連開三場演唱會，23歲的單依純，成為同代新人里獨一檔的存在。

五年前，初登《中國好聲音》舞臺的單依純，還是一名“沒怎么學過唱歌”的音樂學院準大一新生，唱高音的時候，稚氣未脫的娃娃臉皺成一團，右手比成一個“OK”。

2020年，單依純參加《中國好聲音》

后來，在她的音樂貴人、亦師亦友的導師李健建議下，單依純已經改掉了“用臉唱歌”的習慣。她對表情的管理，跟她對聲音的把握一樣，變得更加放松自如，常常是小腰一掐，輕輕一晃，就唱到一個美妙而準確的高音。

從 “一不小心”考到了浙江音樂學院的專業第一名，然后是《中國好聲音》的年度總冠軍，再到《歌手》前兩期第一名，單依純像是拿了女帝重生的爽文劇本。

至少在同年齡段的新生代歌手當中，單依純難尋對手。在《中國好聲音》階段，單依純已經是其他戰隊學員避之不及的對手，謝霆鋒和李宇春曾多次使用封印特權，以避免手下學員與單依純正面對抗；在《歌手》，兩連冠之后的單依純，引發很多人好奇：現在華語歌壇請誰來，能壓制單依純？

我們喜歡天才。

單依純參加《中國好聲音》時與導師李健

天才離普通人很遠，或者說，我們愿意把他們想得離我們很遠。我們對天才津津樂道，將某種超越性的愿望寄予其身，因為那些突破了一般性標準的才能，不斷向我們展演人類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擁有不受客觀條件限制的自由。天才的故事，是關于可能性的戲劇。

然而單依純身上有一種張力，在天才的想象當中，以稀缺的真實，反復將自己拉回現實的地面。

單依純有一個草根出身。她出生在一個普通的浙江家庭，8歲時父母離異，因母親是一個越劇迷，她在音樂氛圍濃厚的環境里長大。抱著CD機聽個沒完的小姑娘，只在3年級時被母親送去上入門級的聲樂課。2018年，她從“全民K歌”的150多萬人里脫穎而出，獲得與李健同臺合唱的機會，此時，她尚未接受系統的音樂訓練。與李健同臺的經歷鼓勵了她，她決定學習唱歌，成為一名職業歌手，首度登上《中國好聲音》舞臺，她懷著期待，問導師：那我現在算出道了嗎？

小時候的單依純

趁著暑假拿到冠軍，這場盛大的“出道”之后，單依純回到學校，還是去做大學生。四年大學生活，同時伴隨著她聲名鵲起的四年藝人生涯。很多人會覺得這一點很有趣，也很好奇：明星單依純，也跟我們一樣，住宿舍，上大課，為論文和考試頭禿嗎？

她打通了在公眾眼里兩種原本涇渭分明的生活。在對“208萬”的指摘日甚一日的今天，黃楊鈿甜的耳環風波未平，人們對藝人的高薪早就頗多指摘。牛馬的現實和紙醉金迷的生活，在公共輿論場當中顯得越發劍拔弩張，兩種矛盾，卻在單依純的大學生身份之上得到化解。

最開始，單依純選擇參加《中國好聲音》，主要是為了“貼補家用”。出道之后，面對張大大對她唱功的贊嘆，單依純擺出她標志性的得意神情：當然啦，不然錢怎么給我賺呢？

她的成名之路和她的才能一樣無比透明、堅實有力，因為資本可以捧出文盲和數字小姐，卻不能讓一個人唱得這么好。

為了“貼補家用”，單依純選擇參加《中國好聲音》

單依純身上最具爽文感的情節，不僅是她一路打敗了對手，一種更深層的戰勝，是她征服了資本。在等級森嚴空前boring的內娛，我們已經很少見這樣天資改命的故事。

不過，在天才的背面，據說，單依純也會焦慮。她緩解壓力的方式，是半夜起來拖地。巧克力餅干會讓藝人長胖也要吃，這時候的她，只是一個跟我們一樣需要吃點甜食解壓的女孩。

在天才與普通人之間，單依純是那個充滿矛盾的統一體。

大學生就業當天后

“原教旨主義”意義的草根歌手，多數還要加一個非專業出身的背景。

像西單女孩、“大衣哥”和旭日陽剛，發聲的意義大于他們唱了什么和怎樣唱，他們站上舞臺，是在說出主流文藝界忽視的話語，那是一種背離了商業選擇而離普通人更近的聲音。

即便是通過歌唱比賽和唱片公司出道的職業歌手，很多人在職業生涯初期也并沒有聲樂訓練基礎，單依純的偶像方大同從小玩樂器，卻沒有上過音樂學校；另一位影響了單依純的R&B歌手陶喆，大學學的是心理學和電影；周杰倫會彈鋼琴，在唱歌上是硬拼；天后張惠妹，小時候學的是跆拳道。

單依純在歌手的舞臺上演唱 / 圖源：@湖南衛視歌手

最開始，單依純跟他們一樣。轉折發生在她遇到李健之后，她選擇去參加藝考，以專業第一名的成績進入浙江音樂學院流行音樂系，專攻流行演唱，接受了系統的音樂訓練。

這個選擇，令單依純成為了華語流行樂壇罕見的，從專業音樂院校的流行聲樂專業走出來的國民級歌手。

或者換一個說法：單依純是一個從對口專業到娛樂圈精準就業的大學生。

華語流行音樂界從來不缺天才，也不缺倒嗓的天才，很多吃天賦的歌手，要到職業生涯后期才開始注意科學用嗓；我們也不缺國家隊的實力唱將，出身民族、美聲、音樂劇的歌唱家，在大眾普遍的認知里，往往比流行唱法的歌手更值得尊敬。

單依純是與種種偏見不同的“異類”。

她作為一名流行聲樂學生的成功，不僅給浙音打了活廣告，也豐富了我們對流行演唱的感知。

單依純的巡回演唱會 / 圖源：@單依純

在主歌＋副歌的無聊抒情芭樂之外，轉音如花紋般繁復的R&B和靈魂樂，需要強大控制力和節奏感的說唱，這些對技巧和審美提出更高要求的風格，都處在流行樂的光譜當中。它們在流行樂這個不甚清晰的概念下百花齊放，因此，流行演唱不像民族和美聲培育出的聲音那樣，具有鋒利的風格。

單依純親身證明，流行樂演唱是一個完整的情感表達系統。在她的表現當中，高音和音準只是地基，還有更多微妙的處理在提高流行歌曲的聽感，咬字、氣息、律動，這些常常被普通觀眾忽略的指標，潤物細無聲地支撐單依純高質量地完成每一次3到5分鐘的“小考”。很多人稱這種表達能力為“唱商”，但這個說法容易使人忽略，自由的表達一定建立在純熟的技巧之上，對很多藝術都是如此。

《中國好聲音》之后的四年時間，單依純完整接受了音樂學院的學習，并且經歷過商演和演唱會的磨礪，到她在《歌手》舞臺上，能夠以不動聲色動人，除了閱歷增加，她的技術也在升級，同一首歌，她能唱出不同尋常的熨帖和動人，跟她的老師李健一樣，她一個是不折不扣靠實力支撐表達的技術流。

單依純對音樂是有抱負的。她曾經毫不避諱地在節目上表達自己對洗腦神曲的不屑，也曾經表示，“希望做一些大家接受度沒那么高的音樂”。

她曾表示想做一些不一樣的音樂

《珠玉》未必是一個完美的作品，但作為一首違背悅耳預期的多利亞調式歌曲，在《歌手》這樣一個歷來將演唱標準化的舞臺上取得成功和關注，其在大眾當中擴展流行音樂邊界的意義，大于奪冠的榮耀本身。

單依純的單曲《純妹妹》發行初期，很多人覺得這首歌很怪，但這正是單依純和制作人常石磊想做的事。

常石磊很惜才，他說，別去限制單依純。

她可以唱芭樂也可以唱藍調，可以穿歐美diva的戰服，可以打扮性感在舞臺上唱跳，不必拘泥于一個端莊的，唱著抒情歌曲的音樂優等生。

這時，單依純面對的問題會是：當給你自由的時候，你要拿這個自由來做什么呢？

呼喚天后

唱片時代的歌手，大多有一些與唱片公司爭奪人格的故事。王菲與王靖雯，那英與小女人，都是內在個性與商業策劃在打架。

“小品天后”這個從歐美diva文化舶來的詞，打破了唱片時代的虛假包裝，它來自我們對好嗓子的偏愛——她們可以尖酸刻薄、可以神經大條、可以出人意料，我們允許天才的瑕疵，這反而讓她們更可愛，更有“活人感”。

從音樂成就上來看，單依純是不是天后尚有爭議；但她的“小品”成就，已經是天后水準了。這無疑也是一種認可，因為不是所有藝人的耍寶都是“小品”，那是diva的另一面。

大約兩年前，單依純的封號還是“00后的那英”，因她總是有一些像那英一樣的耿直發言。

今年，穿著仙女裙端莊地站在《歌手》舞臺的單依純，又被稱為“00后的王菲”。

單依純站在《歌手》的舞臺上 / 圖源：@湖南衛視歌手

將單依純與那英、王菲相提并論，其實并非在強調兩個不同時代歌手之間的相類，毋寧說是我們對單依純的期待，更深層一點，是對“天后”的一種慣性需要。

從鄧麗君到王菲、林憶蓮、張惠妹，天后是時代情感的代言人，是無數熱情與崇拜的出口。她們的嗓音與人格一樣堅實，塑造出可被信賴的音樂形象，那些流傳度廣的經典熱曲則與反復上演的愛情故事一樣經久不衰，她們的名利雙收，則與其他所有領域女性攀登高峰的征途一樣鼓舞人心。

天后的成功學，是音樂的副產品。

單依純的“不幸”在于，她先一步獲得了天后故事里的副產品。

單依純正在為比賽做準備 / 圖源：@單依純

這是這個時代的寬容。一個不再依賴唱片傳播音樂的時代，允許所有人上傳自己的才華，在云端，天才不會被埋沒。

但也是這個時代苛刻的地方。人們的愛好越來越細分，信息越來越廣也越來越薄，再也沒有能夠一統天下的心情與審美。單依純是一個有個性的女孩，但是她的個性，尚未磨礪出一種真正獨特和有厚度的音樂人格。

我們無法苛責單依純，只能翹首以盼，期待這個充滿能量的新生代歌手，在不受限制的探索當中，為我們尋回流行音樂榮光的片影。

音樂行業不如從前，不是當下才有的判斷。中國臺灣樂評人馬世芳，早在2009年就感受到：“唱片景氣大不如前，音樂在青年人心目中，也早已不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那樣幾乎生死相許的精神食糧，而更像是嚼嚼便可以吐掉的口香糖，這就不是我們可以左右的了。羅大佑、崔健、王菲那樣橫掃時代的偶像，大概是很難再有了。“現在是分眾的時代，大家各擁其主，也沒什么不好。”

羅大佑 / 圖源：@羅大佑-LoTaYou

《中國好聲音》爆火成一種文化現象的初期，行業里就有人意識到，我們并不缺好嗓子，我們缺的是好作品。隨后央視和燦星合作了一檔《中國好歌曲》，意在彌補這個不足。只不過這檔節目三季就完結，看來確實是好歌曲不常有。

《歌手》作為國內國民度最高的音樂競技類節目，只去強調演唱這個最具“可見性”的維度，不僅把高音拔升為至高的音樂鑒賞美學，也將本來富有種種可能的音樂敘事，一并簡化為洪亮、強烈、感動，這些情緒有煽動性，但它終究是一種表演，距離有精神內核的創造，還有不小的距離。

去年，“五旬老太守國門”的調侃猶在耳邊，但實際上，華語樂壇的危機，已經在精神枯萎、創作收縮的這些年里，緩慢侵蝕。

與單依純參賽《歌手》同時期，另一位選秀出身的實力派歌手張靚穎，在《天賜的聲音》翻唱了《跳樓機》和《九萬字》。網友紛紛表達惋惜甚至批評，認為演唱這類靠短視頻走紅的無腦神曲，對張靚穎這樣的歌手是一種掉價，一種浪費。

張靚穎在《天賜的聲音》翻唱了《跳樓機》和《九萬字》

更早之前，汪峰和張亞東分別在節目上被要求評價《愛如火》和《黑桃A》，兩個面露難色的資深音樂人，在委婉的“說話藝術”里，仍然堅持表達他們獨立于時代潮流的判斷。

在距今不久的“流行樂的古典時代”，一首歌曲可以是一篇小說，一部宣言，一沓日記，與歌手的音樂人格，相輔相成，沒有好的創作，也就沒有天后。

當一位接受過完整的流行演唱專業訓練，具有全面的流行音樂詮釋能力的歌手橫空出世，我們能接住她嗎？

單依純能否成為天后的懸念，是整個華語樂壇的懸念。

答案浮現之前，先聽她進化。

作者 | 戈色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