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閱讀是砍向我們內心冰封大海的斧頭》,為卡夫卡與青年友人的對話回憶?!拔覅⑴c的是最令人筋疲力盡,幾乎最無望的起義。我抵抗我自己的局限性與惰性。根本來說,是抵抗這張辦公桌和這把椅子。”卡夫卡會帶我們逃離辦公桌與椅子,逃離自己,逃離生活的柵欄,進入一個沉思的文學世界。
▲弗朗茨·卡夫卡,奧匈帝國時期捷克小說家。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代表作品《變形記》《審判》和《城堡》等。
01
“我參與的是最令人筋疲力盡,幾乎最無望的起義?!?/strong>
有一次,我與我的父親談論卡夫卡,他把卡夫卡形容成一個堅定不移的獨行俠。他說:“卡夫卡博士最想吃的是自己親手揉搓、親自用烤箱烤出來的面包,最想穿的是自己剪裁的衣服。他無法忍受成衣工廠做出來的衣服。他質疑現有的習語。慣例對他來說只是思想與語言的制服,宛如低賤的囚徒壕溝般被他棄如敝屣。卡夫卡博士也是個堅定不移的平民,是個無法與任何人分擔存在重擔的人。他獨自前行。他自覺自愿地選擇孤獨。這就是他格外好斗之處。”
幾天后,卡夫卡博士的辦公室里發生了一件小事,證實了我父親的話。
著裝整齊的軍人從工人意外保險機構旁列隊經過,旌旗飄揚,號聲嘹亮??ǚ蚩ú┦?、我父親與我站在敞開的窗前。我父親拍攝了行進的隊伍。他把鏡頭調整到各個角度,非常關心自己的攝影成果。
卡夫卡博士觀察著他,靜靜地露出一個難以捉摸的微笑。
我父親見狀,說:“我已經用掉六盒膠片了。我相信,在這十二張底片里或許會有幾張像樣的?!?/p>
“可惜這些原材料了,”卡夫卡博士回答,“這整個故事都很無聊。”
“為什么?”我父親驚訝地問道。
“又不是什么新鮮事。”卡夫卡回答,然后他走到辦公桌前,“實際上。所有軍隊只有一句座右銘:‘前進!為了所有坐在我們身后的收銀臺與辦公桌前面的人!’現代軍隊不以人類的真正理想為目標,早已偷偷地背叛了所有人性?!?/p>
我父親吃驚不小,只好低頭看著地板。等到卡夫卡博士在辦公桌前坐下,他才重新組織起語言:“博士先生,您是個叛逆者?!?/p>
“可惜的是,”卡夫卡說,“我參與的是最令人筋疲力盡,幾乎最無望的起義?!?/p>
“抵抗誰?”
“我自己。”卡夫卡半閉著眼睛,把身子靠在扶手椅上,“抵抗我自己的局限性與惰性。根本來說,是抵抗這張辦公桌和這把椅子?!?/p>
卡夫卡疲憊地微笑著。
我父親想以表情回應,他費力擠出一個微笑,可他笑不出來。他的嘴角皺起兩道細紋,眼瞼微微顫抖。
卡夫卡一定看到了,他遞給我父親幾份公文。為了打消我父親的不快,他解釋起了與公文有關的客觀事實。他果然成功了。我父親帶著友好的微笑與我一起離開了辦公室??蓜傋叩阶呃壬蠜]幾步,我父親立刻就對我說:“這下你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卡夫卡的本質!這就是他!”我父親抱怨道,“他幾句話就能把你說得啞口無言。他讓你覺得自己像是個填滿了廢話泥沙的拉線木偶。他說得對,我們不能怪他。四處亂拍確實是胡鬧。我最好還是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底片都曝光、銷毀?!?/p>
02
“愛并不是在小說中,愛是在敘述的對象中,在青春中?!?/strong>
青春讓卡夫卡沉醉。他的短篇小說《司爐》中充滿了溫柔與激烈的情感。有一次,在我們談論文學雜志《樹干》上米蓮娜·杰森斯卡 (Milena Jesenská)的捷克語譯本的時候,我這么對他說:
“小說中有那么多陽光與好心情。有那么多愛——盡管小說中根本都沒有提到它。”
“愛并不是在小說中,愛是在敘述的對象中,在青春中。”弗朗茨·卡夫卡嚴肅地說,“青年人充滿了陽光與愛。擁有青春是幸福的,因為青年人具有看到美的能力。當這種能力喪失后,凄涼的衰老、凋零與不幸就開始了?!?/p>
“所以,衰老會排除所有幸福的可能性?”
“不,是幸福將衰老排除在外。”他笑著把頭向前彎了彎,仿佛要把頭藏在聳起的雙肩之間似的,“能保留看見美的能力的人不會變老?!?/p>
他的笑容、姿態與聲音讓我想起一個安靜而愉快的男孩。
“那么,在《司爐》中,您很年輕,也很幸福?!?/p>
我這句話還沒說完,他臉上的表情就變得黯淡了。
“《司爐》寫得很棒。”我連忙補充道,可弗朗茨·卡夫卡那雙深灰色的大眼睛中充滿了哀傷。
“人們在談論遙遠之事時總是最好的,因為看得最清楚?!端緺t》是回憶一場夢,回憶那或許從未成為現實的東西。卡爾·羅斯曼 不是猶太人。我們猶太人生來就是衰老的?!?/p>
03
"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負的柵欄后面。"
我從上衣口袋中取出那本英語書,放在卡夫卡面前的床單上,把上次和巴赫拉赫的對話向他復述了一遍。當我告訴他,加內特模仿了《變形記》中使用的手法時,他疲憊地笑了笑,做了一個幅度不大、表示否定的手勢:“啊,并沒有。他可沒有模仿我。這是時代里的東西,我們模仿的都是時代。比起人類,我們更像是動物,那就是柵欄。比起與人類的親緣,與動物的親緣要輕松得多。”
卡夫卡的母親走進了房間。
“您需要用點什么嗎?”
我站了起來:“不了,謝謝,我不打擾了?!?/p>
卡夫卡夫人看著她的兒子。他的下巴抬得很高,雙眼緊閉。
我說:“我只是想把這本書送來?!?/p>
弗朗茨·卡夫卡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他說:“這書我會讀的。我下周大概就能回辦公室了。我會把書帶去?!?/p>
他與我握了握手,又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周,他還是沒回到辦公室。直到十天還是十四天后,我才能陪他一起回家。他把書還給我,說:“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負的柵欄后面。所以,現在人們才總是寫動物。這表達了對自由、自然生活的向往??蓪θ祟悂碚f,最自然的莫過于以人類的身份生活??扇藗儫o法看見這一點。他們也不愿意看見。人類的此在 過于艱辛,所以人們至少希望在想象中把它甩得遠遠的?!?/p>
我順著他的思路說下去:“這有點像法國大革命前的一場運動,當時有個口號叫回歸自然。”
“正是如此!”卡夫卡點了點頭,“不過今天,人們走得更遠了。他們不只這么說,也是這么做的。人類已經重新變回了動物,這可要比做人容易多了。他們安逸地混在人群中,穿過城市中的街道去上班,去飼料槽進食,去玩樂。這是種被圈養的生活,和在辦公室里沒有兩樣。沒有奇跡,只有使用說明、表格與規章制度。人們畏懼自由與責任,這就是他們寧愿在自己打造的柵欄后面窒息的原因?!?/p>
04
"書本無法代替世界。"
幾天后的下午5點,我按照事先約定,在卡夫卡博士父母的店門口等他。我們本打算去布拉格城堡區散步??墒强ǚ蚩ú┦可眢w不舒服。他喘著粗氣。于是我們只好沿著老城環形路閑逛。我們經過卡普芬街上的尼克拉斯教堂,繞過市政廳,走入小環形路。在卡爾夫書店的櫥窗前,我們停下了腳步。
為了看清書背上的名字,我的頭不停地在肩上轉來轉去??ǚ蚩ú┦勘欢簶妨耍骸澳蟾乓彩莻€書蟲,會被書搞得暈頭轉向的那種?!?/p>
“沒錯,就是這樣。我覺得沒有書我活不下去。書就是我的世界?!?/p>
卡夫卡博士緊緊皺起了眉頭。
“這是不對的。書本無法代替世界。這不可能。生活中的一切都有其目的及任務,且這任務是任何其他事物都無法完成的。比如說,人的經歷就不可能由別人代為體驗。天下之事如此,書中之事也是如此。人們試圖把生活像籠中的鳴禽一樣關入書中,可這是無法成功的。恰恰相反!人類用書本的抽象為自己建造了一間制度之籠。哲學家們不過是被關在不同籠子里的打扮得五彩繽紛的帕帕基諾 ?!?/p>
05
"人也不過只是這樣一只可憐的小珊瑚。"
又有不同的職員來找卡夫卡博士咨詢即將到來的重組,后來我還見到過兩次??煽ǚ蚩ú┦繘]辦法告訴他們任何具體的事情。同事們覺得他沒有站在職員一邊,而是工人意外保險機構順從的奴仆,這讓他備感壓抑。因此,有些職員對法律顧問弗朗茨·卡夫卡發表了一些令人不快的評論。尤其是我在卡夫卡博士那兒碰到的某位M. 先生,他是我同學的父親。
“好吧,”他淡淡的語氣中明顯透露著隱隱的恨意,“您不說話。當然了。機構的法律顧問又不能反抗領導層。他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實在不好意思,博士先生,是我太直接了,打擾您了?!?/p>
M. 鞠了一躬,離開了。
卡夫卡的臉像木雕般僵硬。他閉上了眼睛。
“真是個厚顏無恥的流氓?!蔽页錆M敵意地說道。
“他不是厚顏無恥,”卡夫卡用一雙憂傷的黑眼睛看著我,低聲道,“他只是害怕,所以他才待人不公道。丟失飯碗的恐懼蠶食了人的個性。這就是生活。”
我嘟囔道:“這可多謝了!這種生活會讓我感到羞恥的?!?/p>
“大多數人根本就不能算是活著?!笨ǚ蚩ǚ浅F届o地回答,“他們就像攀附在礁石上的細小珊瑚那樣附著于生命。但是,人類遠比這些原始生物可憐。他們既沒有為他們抵御海浪沖擊的堅固巖礁,也沒有鈣鹽形成的外殼。他們只能分泌出一種具有腐蝕性的膽汁黏液,使他們更虛弱、更孤獨,因為這黏液使他們與其他人隔絕。對此又有什么辦法呢?”
卡夫卡張開雙臂,又讓它們像一對麻痹的翅膀般無力地垂下。
“大海賦予這種不完美的造物生命,那我們難道應該質疑大海?可那就是質疑自己的生命,因為人也不過只是這樣一只可憐的小珊瑚。因此,人只能極力忍耐,無言地將所有、所有涌上來具有腐蝕性的膽汁黏液吞下去。這就是人為了不對自己與他人感到羞恥所必須做的一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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