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哈佛女生蔣雨融的畢業(yè)演講在網上引發(fā)許多爭議。但以她的年齡來說,畢業(yè)演講充滿理想主義或者說點大話是正常現象。她只是一個年輕學生,不必過度苛求。畢竟,誰又不曾年輕過?如果一個年輕學生說點大話都要被苛刻對待,錯的顯然不是年輕學生,而是社會情緒的變化。不要嘲諷理想主義,不應苛責說大話的年輕人,但不宜空談理想,不能以理想或大話壓人。
從蔣雨融畢業(yè)演講之爭可以看出,在今天的世界,精英和大眾已經出現裂痕,彼此之間面臨嚴重的信任危機。那為什么會這樣?怎么彌合精英和大眾的裂痕?
關于這點,今年3月本號曾刊載一篇文章,認為今天危機不在于精英暴政而在于偽精英和真小人的惡性循環(huán)。本文寫道,優(yōu)績主義的出路在于能否讓選拔出來的人才當之無愧、眾望所歸,在于能否與大眾民主、共同體福祉之間建立合理的橋梁或相互影響的關系。當判斷優(yōu)績主義的成效越來越取決于能否促進大眾的福祉,當一個社會可以在自由競爭、人盡其才、公平、平等之間達成動態(tài)平衡,相信良政善治的社會理想將不再遙遠。
現在來看,精英和大眾的紛爭,精英主義和平民主義的矛盾,正愈來愈突出,應當引起公眾的思考。
桑德爾北大講座:今天危機不在于精英暴政而在于偽精英和真小人的惡性循環(huán)
文/鄧峰
3月12日,當代知名政治哲學家、哈佛大學教授桑德爾(Michael Sandel)在北京大學與聽眾討論優(yōu)績主義。近年來桑德爾持續(xù)反思優(yōu)績主義,他認為看似機會平等的優(yōu)績主義已經造成“暴政”,會固化社會階層,加劇階級對立和民粹主義,侵蝕民主政治。在桑德爾看來,優(yōu)績主義并未帶來許多人期待的社會階層流動,反而讓精英階層通過優(yōu)質的教育讓他們的優(yōu)勢地位“代際傳遞”給他們的后代。
某種程度上講,桑德爾的觀點指出了當代世界普遍存在的問題:自由競爭和效率邏輯被異化為無休無止的內卷,看似機會公平的競爭其實存在許多不公平因素,日益嚴重的貧富分化和階層固化,社會彌漫的階級對立情緒和民粹主義情緒。當少數強者自以為他們有可能充滿運氣因素的成功是理所應當,容易助長他們的傲慢,讓他們失去與中下階層共情的能力和意愿;當多數普通人難以改變命運,同時承受競爭失敗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他們的負面情緒將會危及社會的長治久安。
不過世界是復雜的,是多重價值和要素的平衡,其中包括平等和自由、公平與效率、個人與公共。優(yōu)績主義的初衷是擇優(yōu)錄取、能者多得、選賢與能,是在社會資源總體有限的情況下致力于培養(yǎng)、選拔當之無愧的人才。無論是相比于世襲制還是相對于追求根本不可能存在和不合理的極端平等,優(yōu)績主義的初衷都具有合理性、必要性,是一個社會持續(xù)進步、人盡其才、自由發(fā)展的關鍵要素。
無論何時,只要是人,必然存在差異,必然會有分化,所有忽視人和人的差異、分化,罔顧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刻意追求絕對平等的努力,只會通往奴役之路,絕對不可能獲得成功。
孫中山說過:“說到社會上的地位平等,是始初起點的地位平等,后來各人根據天賦的聰明才力自己去造就,因為各人的聰明才力有天賦的不同,所以造就的結果當然不同。造就既是不同,自然不能有平等。像這樣講來,才是真正平等的道理。如果不管各人天賦的聰明才力,就是以后有造就高的地位,也要把他們壓下去,一律要平等,世界便沒有進步,人類便要退化。”當然,起點的地位平等、機會平等得根據人性和現實條件不斷探索一個合理的狀態(tài)。
舉個例子,如果法官、醫(yī)生、藥學家、飛行員、建筑師不是經過合理限度的優(yōu)績主義的培養(yǎng)和選拔,試問有多少人相信法官的裁決、醫(yī)生的診斷、藥學家的制藥、飛行員駕駛的飛機、建筑師建造的高樓大廈?如果所有人的努力和回報都差不多,又有多少人愿意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努力成為法官、醫(yī)生、藥學家、飛行員、建筑師?
但優(yōu)績主義在初衷、理念層面的合理性既不等同于每一個以優(yōu)績主義為名的制度設計、社會規(guī)則、選拔模式都稱得上優(yōu)績主義,又不意味著優(yōu)績主義可以扭曲、異化為無休無止的內卷。正如桑德爾所揭示的看似機會公平的擇優(yōu)錄取、能者多得有可能存在許多易被忽略的不公平或偶然因素,優(yōu)績主義的初衷、理念與優(yōu)績主義的實踐是兩回事,不能迷信某個固定的優(yōu)績主義實踐模式。
人是復雜的,由復雜的人組成的社會尤其錯綜復雜,從復雜的社會培養(yǎng)和選拔人才不能一概而論,而只能說不斷探索和改進,尋找相對合理的優(yōu)績主義實踐模式。既不能因為某個優(yōu)績主義實踐模式的問題便因噎廢食地否定優(yōu)績主義本身,又不能因為優(yōu)績主義的合理性、必要性而迷信、美化優(yōu)績主義,更不能忽略對優(yōu)績主義實踐模式的改進。
(內卷是惡性競爭,對所有人都不利,防止內卷的根本辦法不是簡單否定優(yōu)績主義,而是在改進優(yōu)績主義的同時推動社會公平,讓人們有更多的人生可能。)
坦率說,桑德爾所批評的優(yōu)績主義問題,其實不在于優(yōu)績主義本身,而是過度追求優(yōu)績主義,把優(yōu)績主義推向極端,或者把優(yōu)績主義窄化、扭曲、混淆為某個優(yōu)績主義實踐模式。
桑德爾有反思優(yōu)績主義對學校教育的影響,但如果冷靜地思考,自然不難發(fā)現,學校教育體系選拔出的人才與當之無愧的人才是存在區(qū)別。毋庸贅言,相比于世襲制或充滿關系因素、容易局限于小圈子的推薦制,考試和學校教育體系具有進步意義和公平意義,但并不直接等同于優(yōu)績主義、選賢與能。因為哪怕假設考試和學校教育體系不存在作弊、試題設計合理、教學過程公正合理,都不能保證考試和學校教育體系選拔出的人才一定是當之無愧的人才。
永遠不要忘記,人是復雜、多樣、充滿可能的,考試和學校教育體系只能衡量、甄別人的某一個或幾個面向,而不太可能是全部面向。尤其是實踐性非常強的領域,考試和學校教育體系的局限性比較突出,一個擅長考試、會讀書的人不能保證在危急時刻保持冷靜、擔當、堅毅,不能保證對人類社會、人民大眾有必要的同理心和道德關懷,不能保證他們能應對錯綜復雜的現實問題。自古以來,有許多會讀書的人,對各種觀點和理論信手拈來,但遇到復雜的現實問題,往往一籌莫展。
政治領域便是這樣,表面看起來充滿高學歷、名校畢業(yè)生的政壇,有多少人稱得上德才兼?zhèn)洹⒛芙鉀Q復雜問題的政治家?這樣說絕不是輕視高學歷、名校畢業(yè)生,而是說不能簡單將高學歷、名校畢業(yè)生等同賢能政治。對于知識不斷增長的現代社會來說,考試、學校教育是選拔政治人才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除此之外,在錯綜復雜的政治現實中歷經磨練,持續(xù)經受實踐和人心檢驗,才是最重要的判斷標準。
(李光耀說過:“要治理好一個國家,最佳辦法就是讓最優(yōu)秀的人做難度最大的工作。”當然,這里說的最優(yōu)秀的人是指政治領域的人才。選賢與能與人民民主是相輔相成的。)
如果把政治領域的優(yōu)績主義理解為在現實條件允許的范圍內盡可能選賢與能,培養(yǎng)和選拔出一批批歷經磨練、具有可驗證的政績和民意支持、擅長解決復雜問題的賢能政治家,那么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古往今來,被視為精英的政治人物其實有許多都名不副實,他們看似是身居高位的政治精英,其實是華而不實、德不配位。
這正是選舉民主的致命困境,看似是精英民主,其實政治精英的培養(yǎng)和選拔過程充斥過多既得利益集團、民粹主義的雙重影響,被推選出來的政治人物中有許多要么與既得利益集團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要么是擅長迎合選民短期情緒的民粹政客,他們根本難以既公平、又行之有效地解決復雜的現實問題和團結不同群體。當選舉政治充斥太多這樣的政客,民眾只能在“爛蘋果之中選一個不那么爛的”,政府治理必然走向失效,中下階層容易成為失落感、被剝奪感最強的群體,社會將長期陷入被既得利益集團過多影響的政客、華而不實的民粹政客、真小人、野心的煽動家相互博弈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社會矛盾自然不斷累積,直到政治契約破裂。
當桑德爾批評優(yōu)績主義時,他其實在探尋一個好的社會,一個良政善治的社會。他意識到優(yōu)績主義在實踐過程中所產生的問題,認為優(yōu)績主義帶來的“暴政”正在侵蝕民主政治,但這只是問題一部分。優(yōu)績主義實踐一個最大問題在于通過現有優(yōu)績主義實踐選拔出來的治國精英許多都是偽精英,所以根本難以回應和平衡不同民眾的訴求,根本難以化解社會危機。解決之道不是籠統(tǒng)而又簡單地否定優(yōu)績主義,而是改進優(yōu)績主義,而是思索一個社會的長治久安需要什么樣的優(yōu)績主義。
在政治領域,合理范圍、致力于選賢與能的優(yōu)績主義指向的其實是自古就有的賢能政治。若是這樣,在探尋一個好的社會或良政善治的社會過程中,優(yōu)績主義離不開民主的剛性約束。
筆者在《》中寫過:“民主和賢能的有效運作,離不開二者之間的相互補充、促進和制衡。從長時間來看,離開民主的賢能是靠不住的,離開賢能的民主是劣質的。”
精英主義和平民主義的拉鋸已經成為全球范圍的政治現象,有人偏好精英主義,主張精英人士、賢能人士、杰出人士積極發(fā)揮引領作用,有人偏好平民主義,主張人民大眾、廣大選民、中下階層發(fā)揮主導作用。一個社會的進步離不開精英人士、賢能人士、杰出人士的引領,但過多強調精英主義是對少數人人性的過度樂觀,勢必容易遭到平民主義的反彈。離開平民主義的精英主義容易滑向墮落,淪為封閉小圈子,這樣的精英,看似是精英,實則是偽精英。同理,一個社會的進步離不開廣大平民階層的接續(xù)努力,一個社會的長治久安離不開廣大平民階層的起碼認同,但過多強調平民主義是對多數人人性的過度樂觀,容易釀成民粹主義,引起精英主義的反彈。離開精英主義的平民主義很可能淪為自私反智的烏合之眾、狂熱分子,這樣的平民主義,看似是平民主義,實則侵害平民福祉。一個社會的良政善治應該是在精英主義、平民主義之間達成理性的動態(tài)平衡。
以此邏輯來看,優(yōu)績主義的出路在于能否讓選拔出來的人才當之無愧、眾望所歸,在于能否與大眾民主、共同體福祉之間建立合理的橋梁或相互影響的關系。當判斷優(yōu)績主義的成效越來越取決于能否促進大眾的福祉,當一個社會可以在自由競爭、人盡其才、公平、平等之間達成動態(tài)平衡,相信良政善治的社會理想將不再遙遠。
(關于選舉民主和探尋理想政體的深入分析,詳見新書《》,該書嘗試尋求平民主義與精英主義的公正平衡,提出以賢能民主(主要觀點:主權在民、治權在賢、賢從民中來、一人一票民主評價)為支柱的混合方案,希望為美好社會理想構建政治地基。若需電子版,請聯系郵箱:74012101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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