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還是一片荒蕪，近處的巖層和泥土中間，經過一冬，草籽剛剛冒尖。在一片褐黃色中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綠。

01

5月接近尾聲，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城中心的成吉思汗廣場上都是本地人聚在一起。人群大致分成兩類。

一邊是慶祝學業完成的畢業歡聚，有登臺跳舞的，有扎堆合影的，也有圍在一起開香檳慶祝的，男生女生都是日韓系的學生套裝、西服和短裙。只是初中畢業樣子的女生三兩聚在一起，畫韓國流行的妝容，可以合跳一些女團舞，學生套裝的皮鞋配的也不是線筒襪，而是黑色絲襪。很快又彼此分開，和同齡的小男朋友聚在一起，歡笑不斷。

另一群是傳統的蒙古族服飾為主、全家出動的一家老小，大的家族看上去二十人有余，小的也會有四五人整齊。為了慶祝將要到來的“母嬰節”，家中奶奶、媽媽這樣的角色穿金線繡花緊致的蒙古袍，捧著獻花。有人擺弄位次，母親們被簇擁在中間，板正地合影，幸福融洽。

這兩群人在巨大的成吉思汗廣場上彼此穿插，交替使用幾個較好的取景位置，看上去有些荒誕，白晝之下又是如此的自然。有一瞬間，我覺得好似不同時空的蒙古女性被同時投射在了巨大成吉思汗雕像的腳下，彼此之間又相互不得見。

直到我想明白，五月第二個星期日的母親節，在蒙古最終被并進了六月一日的兒童節，從而塑造出了這樣一個母嬰節。

母親、家庭、生育、多子女這些概念在游牧文化的大背景下被糅雜在一起。

所以即便當下蒙古的主流意識形態和社會思潮主要來自于西方話語體系，并沒有基于宗教的對女性的束縛，即便女性本來在城市生活中也承擔了對等的社會責任，即便這里的男生女生都看上去更早地接觸了成人的內容，當你成為母親，每年從國際婦女節到兒童節的時間都可以變成對母親以及延伸出的生育和家庭的社會勸導。

生育，是茫茫草原和居無定所的游牧生活在很長時間里施加在這片土地的刻印和圍困。而當今，大多數在烏蘭巴托生活的年輕人已經可以在身體上擺脫季節輪牧，尋找更多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在從烏蘭巴托去特日勒吉國家公園的路上，我向Ayame講述在成吉思汗廣場上看到的景象，她回答說，“起碼我不這么想，我也可以不這么生活。”

02

Ayame是生長在烏蘭巴托的女生。上中學的時候后桌有個朋友在打Mobile Legends，她因此被帶上了這條路。在輾轉了三個戰隊之后——有朋友們自發組織的隊伍，也有和男生混編的隊伍，Ayame慢慢摸到了自己打職業這條路的門。

在三個月之前，她正式來到了Waow.gg。這本來是一個在蒙古的PUBG Mobile項目上有不錯成績的隊伍，在Mobile Legends項目則只做女隊。

Waow.gg在烏蘭巴托市中臨近韓國領事館的地方租了一套公寓給這些女生，大家湊在一起，排好值日表，隊員們輪著開火做飯。我們到訪的時候，輪到另一名隊員Phos值日，她一邊給父親打電話，一邊把切好的土豆、胡蘿卜和肉分開烹飪，再一起下鍋燉煮。

按照Ayame的說法，和她不同，幾個隊友的家里對出來打職業這件事大多存疑。Phos在和家里人的通話里一邊比心，一邊講述著一天之前，她們幾個拿下了參加MLBB Women's Invitational的名額，從蒙古賽區拿到了一張通往利雅得電子競技世界杯的門票。

雖然這個比賽只有600萬蒙圖（大約1200美元）的獎金，但是對于她們而言，這更多的是意味著在群山之間，沿著模糊的車轍，不斷地向前開，如今找到一條自己可以通行的道路。

對于Phos、Mikewazovski、Rikka、Kairin、Eshly和Ayame這六位在幾個月前集合在Waow.gg的隊員來講，她們的境遇和世界各地女性電競愛好者們并沒有實質的差別。她們需要展示自己的生命力，提供可以在夏天盛放的可能性。

一旦她們到達利雅得，她們就有1.5萬美元的保底獎金，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了和Vitality、NAVI、Falcons、Liquid這些隊伍站上同一個舞臺的機會，一個被看到的機會。

03

蒙古國社會并不敵視電競，也沒有“反網游聯盟”，但對于大部分蒙古籍選手來講，一個被看到的機會確實彌足珍貴。這是身處這片土地的時候才能真切感受到的狀態。即便他們有大量的忠實觀眾，可以早早來到比賽場館，為每次精彩的團戰歡呼，可無論是地緣，還是語言的限制，這里確實在很長時間里并不是所謂全球視野掃過的時候會被瞥見的地方。

所以當MongolZ在反恐精英項目上表現出彩，當IHC在PUBG Mobile項目上一騎絕塵的時候，他們對于進入視野中心的機會則顯得格外珍視，電競對于這個國家也有了更豐富的意義和價值。回想起杭州亞運會上蒙古奧委會主席在電競最后一個比賽日，盯著中國隊翻盤蒙古隊時的落寞眼神，如今更能理解這種期待的厚重。

轉念于此，對于全世界大部分女性電競運動員來講，對注意力的爭奪是和對成績的爭奪同樣重要的事情，先被看見，才有其次。

MLBB Women's Invitational的重要性也在一場爭奪50萬美元獎金的比賽之外，擁有了不一樣的意義。去年的電競世界杯宣傳片里，Vivi Indrawaty（Vitality.Vivian）作為MLBB的女性選手，也是唯一出現在穹頂球幕的女性選手，有了一個被全球電競關注者看到的機會。

而對于像Ayame這樣的選手來講，今年她們有了一個被記述的機會，也許電競世界杯之后，自己的名字在liquipedia.net上也可以像Vivi Indrawaty一樣，從無法點擊的紅色變成藍色，點進去之后，在Player Information下面有西里爾字母寫上的自己的真名Энхтуяа Баттулга（Энхтуяа是寧靜、希望或吉祥的意思；Баттулга常與力量、韌性相關，是蒙古常見的姓氏之一）。

這本就應該是電競相比于其他的媒介，更互聯網，也更有優勢的部分。

04

敘事的另一方面，Ayame可以說是我在世界各地采訪過的所有電競選手中表達欲望最充沛的一位，可以對著鏡頭滔滔不絕地講一個小時，也沒有那么空洞的口號。

從化妝到隊友，從收到的鮮花到社媒上鼓勵更多的女性選手加入，從被男隊瞧不上到在蒙古歷史最悠久的師范學校一邊完成作業和考試一邊準備比賽，Ayame的活力和能量讓我更期待，當舞臺給到她，以及她所映射的蒙古女性電競運動員時，世界會有什么反響。

電競固然是一個勝似語言的媒介，但無論是性別、語言還是宗教文化背景之間的遮蔽都還是存在。希望耀眼的Ayame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分享給蒙語觀眾之外的更多人，當然也希望更多和她一樣被這樣一層層遮蔽所籠罩的電競選手可以被更多人看到。

當我們主動地去觸碰，去撥開，去拓展彼此之間見知的范圍，擴展自己的視野時，以她們為線索的敘事，將為電競故事的原野帶來更多綠色，更多破土而出的動人心魄和悠遠綿長的欣欣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