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地處長江三角洲,背靠蘇浙,面朝大海,上海人本來也是飯稻羹魚的族群,然而這座城市成長迅速,一兩百年里,接納了一波波的移民大潮,導致城里城外,五湖四海,小麥制品也上了餐桌,大餅油條蔥油餅生煎饅頭之外,面館也一家家開出來,于是“面人口”之龐大,不輸給北京人、山西人、重慶人、西安人、武漢人。
舊時上海人經濟條件不夠,吃一碗陽春面已經很滿足了,面館里的澆頭真沒有幾只,所謂硬面爛面,寬湯緊湯,重青免青,那是“窮講究”。改革開放后老百姓收入一路走高,兜里鼓起來,澆頭才有更多講究。
一開始大家盯著紅燒大排面過把癮,手掌大的排骨在面碗中央趴著,頗有天王蓋地虎的威猛。我有一位新聞界的朋友,以報道經濟新聞著名,他根據市內多個區域的大排面價格,判斷該區域樓市價格的定位與走向,居然非常準,后來被經濟學家當作一項硬指標。
隨著經濟持續向好,面澆頭也不斷加碼,辣肉、辣醬、荷包蛋、爆魚、咸菜肉絲、五香素雞不稀奇,糖醋小排、燜肉、燜蹄、鱔絲、紅燒肉加鮑魚之類也浮出水面,至于醬爆豬肝、蔥爆腰花、紅燒大腸之類,一不小心成為網紅,不排隊就別想吃到。再后來講究澆頭現炒,過橋制式,比如小滿后上市的三蝦面,非得現炒,方能領略純正的姑蘇味道。
不過以我吃面的經驗和老法師的諄諄教導,我終于明白無論白湯紅湯,面澆頭以清鮮爽利為第一要務,而且要與勁道的面條一起入口才能獲得預期的味覺享受。比如辣肉,味道不錯,然而筷子將面條兜底一翻,比骰子還幼細的肉粒就順勢滑入碗底,吃的過程,成了不斷打撈的過程,滿頭大汗,十分辛苦。又比如面拖大排面,油鍋里現炸的大排,色澤誘人,吱吱作響,吃的就是外脆里嫩,但被蠻不講理地扔在面碗里,面湯一泡渾身酥軟,松脆感離你而去。再比如清炒鱔糊面,鱔糊勾過芡,明油也重,配冰啤酒已經勉強,拿來做面澆頭,就賽過泥菩薩跌落在混堂里,污糟不堪,鱔哉鱔哉!如果鱔絲與茭白絲、青椒絲白炒,另當別論。
同樣尷尬的是用蟹粉做面澆,逃走的是蟹粉,留下的是腥味。后來總算有面館老板醒過來了,專做蟹粉拌面或禿黃油拌面,這才制止了一場災難。
面澆頭還必須與吊了五六個鐘頭的鮮美面湯相匹配,雙向奔赴,終成眷屬。在此語境中,糖醋小排就有點拎不清了,甜甜酸酸的味道,真不懂你想表達什么意思?還不如五香素雞呢,貼心貼肺地做一個燒火丫頭。
現在夏天到了,上海人心心念念地要吃冷面了。從前條件差,店里供應的冷面多為素面朝天,一勺醬油一勺醋,再加一勺稀釋的花生醬,阿姨操起辣油瓶抖三抖,賽過男人的眼淚水。你懇求多加點辣油,得到的就是一對白眼。
如今條件好了,店里備了六七種澆頭,辣醬、辣肉、三絲、鱔絲、小排、大排、燜肉、面筋、雙菇、素雞等,碰到任性的吃貨,澆頭一叫三樣,疊床架屋,喧賓奪主,老前輩看了只會橫搖頭:餓煞鬼投胎!
我吃冷面喜配素澆,比如素三絲,茭白、青椒、海帶。雙菇也不錯,但要想吃到彈性恰當、又有天然蕈香的香菇,得憑運氣。面筋也是選項之一,面筋最好來自無錫,軟糯厚實,加筍片、香菇、木耳、金針菜、菜心,小鍋一炒,麻油一澆,潔雅爽口。
老人家也講:夏天飲食宜清淡,像炸豬排、炒鱔糊之類,與冷面拌作一團,必定爛污糟糟。此話有道理,你看朝鮮冷面,沉沒在冰冷的紅湯里,甜甜辣辣,畫風不同,但相當清爽。延邊的冷面有韓風,辣得鮮爽,吃了還想吃。還有一種豆漿冷面,我也喜歡。韓國冷面也有干拌的,并不以澆頭博出位,勝在爽口。
所以我還要跟大家講個重點,吃冷面如果少了綠豆芽,其嚴重性不亞于吃炸豬排少了辣醬油。綠豆芽摘凈,沸水里一焯,涼水里一過,挾一撮在冷面上面,入口夸夸作響,那個爽勁無以倫比。資深吃貨可以不加鱔絲不加雙菇,但不能不加綠豆芽。
俗話說:小暑黃鱔賽人參。有人偏要用鱔絲當面燒頭怎么辦?
可以吃爆鱔啊。蘇式爆鱔不勾芡,醬色淺,鹵汁滲透到炸酥的鱔絲里,味道勝似爆魚,宜酒宜面,不敗湯色。不過上海的飲食店似乎欠奉,也許廚師在學生意時缺了這節課,也許他的師傅也不會這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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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圖片均來源于網絡
作者:沈嘉祿
編輯:張 理
責編:魏福春(特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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