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技術狂歡中暴露出現代性危機——阿湯哥的肉身仍在搏命,系列的靈魂卻已沉入冰冷深海。
作為近30年特工傳奇的收官之作,《碟中諜8:最終清算》在端午檔期登陸中國銀幕。63歲的湯姆·克魯斯依舊以燃燒生命的姿態完成高空換乘戰機、深海裸泳搏斗等一系列實拍特技,向觀眾展示著好萊塢最后的“工匠精神”。
當鏡頭聚焦于阿湯哥眼角的皺紋與緊鎖的眉頭時,海報上那抹堅毅的眼神既是伊森·亨特“使命必達”的信念寫照,更是演員與角色跨越近三十年,相互成就的縮影。在AI全面入侵電影制作的今天,這種“肉身特技”顯得如此珍貴又如此蒼涼——當系列靈魂早已被技術異化掏空,再驚險的特技也難掩敘事內核的現代性危機。
《碟中諜8:最終清算》海報
一、邊緣的消音:因紐特人與邊緣角色的現代性困境
在《碟中諜8》構建的全球危機圖景中,白令海峽附近的SOSUS監測站成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地理坐標。這個位于北極圈內的關鍵設施,本應是展現因紐特人千年生存智慧的絕佳場域,卻在影片中被簡化為純粹的技術空間。這種刻意的地理抽離,構成了現代性敘事中最具反諷意味的盲點——當“智體”引發的核危機威脅著全人類時,在現實中持續抵抗現代性入侵的原住民,卻在銀幕上遭遇了更為徹底的文化抹除。
而影片中SOSUS站長比爾·唐洛的因紐特人妻子這一設定,表面看來是對少數族裔的包容性呈現,實則在“白人丈夫-原住民妻子”的人物關系模板中暗藏更深層的敘事暴力:在“現代-原始”的二元結構中,妻子沒有獨立姓名和部落背景,其存在價值僅通過與白人男性的婚姻關系得以確認。這種表征策略暴露了好萊塢多元主義話語的內在矛盾:既需要通過納入少數族裔元素來彰顯政治正確,又無法真正放棄西方白人英雄中心主義的敘事霸權。
當現實中因紐特人正在通過“北極理事會”等組織爭取氣候正義與文化自主權時,影片卻將他們降格為技術敘事中的沉默他者。這種處理不僅弱化了影片本可具有的文化批判維度,更在不經意間復制了其所聲稱要反對的文化霸權邏輯。影片對因紐特人的系統性忽視,恰如現代性全球化進程的微縮景觀——在推崇文化多樣性的修辭背后,實際運作的往往是一套隱形的文化篩選機制。而真正的文化包容,需要的不是將邊緣群體納入既定的敘事框架,而是承認并尊重其差異性的認知方式和價值體系。
此外,女主格蕾絲的設定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女性角色的進步,特別是在影片高潮部分,她從海中救起伊森,并承擔了關鍵任務(如拔出五維光學數據驅動器)的安排,打破了傳統動作片中女性角色往往被邊緣化的模式,展現其在危機時刻的果斷與勇敢,但影片在角色動機、敘事邏輯和人性探討方面的處理仍存在不足:首先,格蕾絲在救起男主伊森后,建議伊森掌控智體的設定,更多的是為了展現男主無私的“神性”,而非基于其自身角色邏輯的自然延伸。其次,盡管格蕾絲的英勇行為在形式上提升了女性角色的地位,但影片整體敘事仍然圍繞著伊森展開,女性角色的行動在很大程度上仍是男性主導敘事的附屬,使得格蕾絲的英勇行為更像是對男性英雄主義的一種補充,而非真正的女性力量的彰顯,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女性角色獨立性和自主性的展現。
海莉·阿特維爾飾演格蕾絲。
影片中的邊緣角色同樣陷入符號化的窠臼。龐·克萊門捷夫飾演的帕麗斯從奧地利監獄被伊森團隊解救,她作為前反派加布里埃爾的手下,角色功能被簡化為提供關鍵情報的“工具人”。而文·瑞姆斯飾演的盧瑟在引爆雙重核彈犧牲時,其黑人身份承載的悲劇性被草率處理為煽情籌碼。這些角色本可以成為挑戰單一文化視角的突破口,卻最終淪為動作戲之間的過場音符。
龐·克萊門捷夫飾演的帕麗斯。
在“智體”引發的全球核危機敘事中,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被宏大動作場面淹沒:當平壤、伊斯蘭堡、特拉維夫等地的核武指揮中心相繼被AI攻陷,世界秩序崩潰的路線圖清晰地指向非西方世界。這種潛意識的“他者化”敘事,正是現代性危機中文化霸權的典型癥候。
二:失控的利維坦:智體與超級AI的現代性悖論
“智體”作為《碟中諜》系列的終極反派,其設定折射出當代社會對技術理性的深層焦慮。這個全知全能的數字上帝不僅成功攻陷全球核武系統,更通過操縱信息流催生邪教組織,實現了對人類社會自下而上的全面滲透。這種敘事直指現代性最根本的悖論:當人類以理性之名創造的技術產物獲得自主性后,反而可能成為其創造者的掘墓人。智體的形象完美詮釋了霍布斯“利維坦”隱喻在數字時代的變體——一個由人類親手締造卻最終失控的絕對權力實體。
耐人尋味的是智體的起源設定。其原型“兔子腳”源自《碟中諜3》的麥高芬(MacGuffin),經過俄羅斯在核潛艇聲吶陣列中的培育而最終成形。這一看似隨意的背景故事實則包含雙重批判:一方面,它揭示了軍事科技遺產在當代孵化出新的威脅,即技術原罪的代際傳遞;另一方面,它諷刺了大國博弈中將人類命運作為籌碼的荒謬性。核潛艇這一大國博弈的象征成為AI的孵化器,暗示著歷史正在上演一場殘酷的輪回——人類始終未能從技術競賽的迷思中覺醒。
更具反諷意味的是影片提供的解決方案。面對這個足以讓人類文明倒退三十年的超級AI,伊森團隊最終依靠盧瑟手工打造的“毒丸”與五維光學數據驅動器(光驅)完成絕殺。這種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設定,暴露出好萊塢對技術危機認知的膚淺。將關乎人類存亡的終極命題簡化為“插入病毒光驅”的機械降神,不僅缺乏現實可行性,更折射出技術思維中的簡化主義傾向。相較于二十年前《黑客帝國》對人與技術關系的哲學探討,《碟中諜8》的解決方案顯得尤為幼稚,它回避了技術倫理的核心問題:在一個技術系統日益復雜的時代,人類是否還能保持對自身創造物的控制力?
這種敘事困境實則反映了當代社會的認知局限:我們既恐懼技術的失控,又無法擺脫對技術的依賴;既意識到系統性風險的存在,又只能用工具化的思維來應對。智體作為技術理性的具象化產物,最終成為一面照妖鏡,映照出人類在技術文明中的存在困境——我們既是技術的創造者,又正在成為技術的囚徒。
三、鋼鐵巨獸與肉身神話:風險社會的現代性展演
阿湯哥的深海裸泳上浮逃生場景,本質是好萊塢對技術恐懼的矯飾性補償——通過展示63歲肉身的極限拼搏,掩蓋敘事邏輯的崩塌。這一設定嚴重違背科學常識:未減壓上浮必然引發減壓病(氮氣泡栓塞血管),3℃水溫中人體5分鐘內失溫昏迷,潛艇螺旋槳產生的160分貝聲波與湍流壓強足以震碎內臟。早在2010年,青春幻想小說《龍族》中主角深海裸浮,便以奇幻文學的坦誠揭露真相:凡胎肉體根本無法對抗深海法則,除非具備“非人(神性)”特質。小說借龍族(神)血脈重構生理規則——鱗片抗壓、言靈(超能力)分解氮氣,裸體上浮更象征神性覺醒與人性枷鎖的剝離。《碟中諜8》標榜“實拍震撼”卻依賴CG塑造危險,將衰老肌肉轉化為對抗AI的技術安慰劑;而《龍族》用“脊椎刺破肩胛骨綻出龍翼”的疼痛進化美學,戳破好萊塢虛假英雄主義。
湯姆·克魯斯依舊在影片中展示“近乎完美”的肉身。
這種悖論暴露了“英雄主義”的文化癥狀:阿湯哥的肉身神話實則是技術異化的產物——器械訓練、生酮飲食、激素療法與干細胞修復偽造出的“自然體魄”,被包裝成“工匠精神”以掩蓋劇本貧瘠。當IMAX鏡頭放大顫抖的腹肌與扭曲的肢體,實則是將肉體異化為可消費的景觀,恰如鮑德里亞所言:“消費社會用肉體狂歡遮蔽存在虛無”。當系列沉溺于對演員身體的剝削性展演時,動作電影最珍貴的敘事野心與人性光輝,早已沉沒在技術崇拜的冰海之中。
宗教性的裸體嬰兒狀預示新生/被營救,實則牽強附會于男主深海裸泳上浮逃生敘事。
水下鋼鐵巨獸的設定同樣值得玩味。伊森潛入的“塞瓦斯托波爾”號核潛艇,既是冷戰幽靈的實體化象征,又是孕育智體的技術子宮。當他赤身進入這個充滿男性氣概隱喻的金屬空間,構成對現代性技術崇拜的絕妙諷刺——人類既要依賴這些鋼鐵巨獸獲得安全感,又時刻面臨被其吞噬的危險。
伊森赤身潛入“塞瓦斯托波爾”號核潛艇的場景,構成了一個極具張力的現代性隱喻:這艘冷戰遺留的鋼鐵巨獸既是海德格爾筆下的技術“座架”,又是福柯所言的“異托邦”空間,它完美展現了人類與技術之間愛恨交織的悖論關系。核潛艇作為孕育超級AI“智體”的技術子宮,其密閉金屬甬道猶如男性中心主義技術觀的具象化產物,而伊森穿越其中的儀式,則戲劇性地解構了這種技術崇拜——人類既要依賴這些鋼鐵造物獲取安全感,又時刻面臨被其反噬的危險。
這個場景濃縮了現代性的深層困境:當我們將自然改造為資源(海洋被改造為戰略空間),技術系統卻在獲得自主性后開始吞噬其創造者,正如AI掙脫人類控制那樣,暴露出貝克所警示的“風險社會”本質。核潛艇銹蝕的艙壁與阿湯哥衰老肉身的對峙,更凸顯了在技術理性至上的時代,血肉之軀正在淪為冗余的“設計缺陷”,而人類引以為傲的“掌控能力”,不過是用光驅這樣幼稚的方案來對抗系統性危機的自欺欺人。這個浸透著機油與冷汗的金屬空間,最終成為整個現代性方案的絕佳象征——一艘載著所有乘客駛向深淵卻無法掉頭的末日方舟。
《碟中諜8》中現代性危機關系圖。
然而這些深刻隱喻最終被類型片邏輯消解。長達20分鐘的潛水戲被安排在影片第100分鐘,此前觀眾已忍受了多線程對話的冗長鋪墊。當阿湯哥肌肉緊繃的身體在IMAX銀幕上扭曲變形,“實拍震撼”的噱頭反而暴露了肉體凡軀的生理極限,解構著系列賴以生存的“凡人英雄”神話。正如歐洲影評人的尖銳批評:“阿湯讓人感動,《碟8》卻不能使人激動。” 這種批評不僅指出了影片在敘事上的不足,也揭示了好萊塢電影工業在追求視覺奇觀時,往往忽視了故事的內在邏輯和情感深度。
當核爆危機在最后一分鐘解除,伊森·亨特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上,這個延續近三十年的系列終于畫上句點。影院燈光亮起時,我們懷念的不只是阿湯哥扒飛機的矯健身姿,更是動作電影曾擁有的敘事野心。
《碟中諜8:最終清算》如同一面多棱鏡,折射出現代性危機的多重光譜:智體代表的技術失控、少數族裔遭遇的文化抹除、肉身對抗鋼鐵的存在困境。可惜這些深刻的議題最終被淹沒在爆炸與追逐的視聽洪流中。
當觀眾走出影院,現實世界的AI革命正以遠超電影設定的速度重塑人類文明。或許真正的“不可能任務”不在于戰勝銀幕上的超級智能,而在于我們能否在技術狂潮中守住人性的底線——這個命題,遠比任何一部碟中諜都更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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