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武松從景陽岡上下來,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作為打虎英雄,受到隆重歡迎,被迎進一家上戶家中——宋朝按財產將農村家庭分為“上戶、中戶、下戶”,上戶屬鄉村闊人一類。歡迎這位英雄的,除了上戶,還有里正,他們都是鄉村體面人。
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回答:“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
他自稱小人,語氣斯文,又答得這么詳細全面,就令人感覺很違和。之前的他可不是個能好好說話的人。
他一出場就很暴躁。在柴進家中,喝高了的宋江上廁所時,不小心踩著廊下一把火锨,火星揚到烤火的人臉上,那人抓過宋江就要打。
仆人說這是大官人的親戚客官,那人懟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摘下紅。”直到聽隨后趕來的柴進說這客官是他偶像“及時雨”宋江,才改變態度。
這是武松第一次亮相。之后他返鄉看哥哥,未上景陽岡之前,酒店老板跟他說山上有老虎,武松回答:“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這話太不知好歹,老板氣得叫他自行尊便。
武松打死老虎后心情不錯,跟獵戶們說話口氣倒還和氣,但也直截了當,說的都是口語。一下山,由倨轉恭,十分突然。
戴敦邦筆下的武松
“倨”與“恭”之于武松,可能都不是真實的情緒反應, 是他面對這世界的方式。武松的父母死得早,他和哥哥相依為命,武大窩囊,被人欺負時倒要武松幫他出頭。武松打小面對的就是危機四伏的世界,讓自己看上去不好惹,也是自我保護之道。
此刻,他面對的都是體面人、握有資源的人。跟這些人打交道,來不了喊打喊殺那一套,合作才能共贏,這就是積極的合作態度。
之前柴進豈不是更體面,武松怎么不想跟他共贏?那是因為當時武松自己沒有資源,夠不上跟人家合作。
柴進平日里仗義疏財,喜歡收留各類“好漢”。他錢財花出去無數,卻沒有像宋江那樣交下幾個能為他拼命的兄弟。因他并沒有識別英雄的能力,只是愛孟嘗君的“范兒”。
武松說柴進冷落自己是因為莊戶搬口,這一定程度上是事實。林黛玉就跟薛寶釵說過,她在賈家須得收斂,不然“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底下人有個普遍錯覺是,客人占了自己應得的那份。
不過柴進若真心看重武松,莊戶也難多嘴。可能在他眼中,武松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逃犯,初來乍到時招待三五頓,就撂開不提了。所以身患瘧疾的武松會在柴進大宴賓客之時,在廊下可憐巴巴地就火。但這也不能怪柴進,武松彼時的確沒業績。
二
如今,武松打死了老虎,立了大功。又是赤手空拳打死的,從審美角度也大有可觀。他有了向上社交的資本,而且,他還顯示出向上管理的能力。
上戶們夸他為民除害,他說:“非小子之能,托賴眾長上福蔭。”縣令將上戶們湊的錢獎勵他,他說:“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
武松說話得體,做事漂亮,真是堪用之。縣令當即要參他在本縣做個都頭,他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
就這么著,他就地入編,成了陽谷縣的一號人物,“上官見愛,鄉里聞名”。連把搜刮的民脂民膏送回東京這樣要緊又私密的事,縣令也交給他去辦。那是武松和命運短暫的蜜月期。
戴敦邦所繪“武都頭”
可惜潘金蓮的出現讓一切都成夢幻泡影。要說這事兒武松也有點責任,是他叮囑他哥哥早點回家,早點放下簾子,潘金蓮叉簾子的叉竿正好打在西門慶頭上,這才引出后面的慘案。潘金蓮出問題是早晚的,但早一點晚一點都可能會出現變量,朝什么方向發展也說不定。但武松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像是誰的惡作劇。
武松一開始想走刑事訴訟,說來這事不難,他掌握了確鑿的人證物證,又是衙門里的人,跟縣太爺那么熟。但人間真相顯露出來,縣令愛才,更愛西門慶的錢,武松打虎的聲名和“恩相”結下的那點情分,磕不過西門慶手中的硬通貨。
資源也分軟硬,軟的碰上硬的,就有了高下。
武松倒是個明白人,不再啰唆,自己去取了西門慶和潘金蓮的性命。金主掛了,縣令又記起武松的好,胡亂判了此案,將預謀殺人改成激情犯罪,發配孟州了事。
三
武松在孟州遇到了施恩。黃永玉老先生在《黃永玉大畫水滸》中說,施恩這號人的禮物最是受不得。黃老先生未免以己度人,施恩之施恩,是為了圖報,但武松早就明白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他巴不得自己有點用途,“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做生意不就這么回事嗎?
施恩是監獄管營,管著一幫犯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靠著犯人就吃犯人。至于吃法有講究,對一般的犯人就是搜刮幾個錢財,而武力值比較高的,則可以派大用場。
當地有個娛樂場所叫“快活林”,施恩捉著幾個棄命囚徒去那里開了個酒肉店,除了賣酒肉,還兼收保護費。施恩的父親老管營跟武松說:“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買賣,非為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杰氣象。”敢情他們還為城市做貢獻了?
戴敦邦筆下的施恩
但別人也想“做貢獻”,從東潞州來了個張團練,帶來個“蔣門神”,老管營說他們“倚勢豪強,公然奪了這個去處”。
到底是公家人,這套詞他用得爐火純青。作者寫到這段時一定很快樂,甚至回目里就叫作“施恩義奪快活林”。屬于他們這邊的就是“義”,就是“壯觀孟州”,人家就是“倚勢豪強”,這雙標得倒是坦蕩。
這些對武松來說不重要,他只要將本事變現,這買家不就來了嗎?他用武力換來美食、自由和尊重,這買賣他愿意做。
武松幫施恩擺平了這件事,又迎來一個張督監,他要武松做自己的親隨。武松跪下稱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鞭墜鐙,伏侍恩相。”
歷史仿佛在重演,連臺詞都差不多。武松在張督監這里雖然沒有都頭的名分,卻有實際的好處,人們都知道他是張督監的心腹,有事就來找他。“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都送些金銀、財帛、段匹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里面,不在話下。”
我看到有人表示失望。事實上你就不該抱有希望,《水滸傳》里除了魯智深和朱仝這極少數人,大都是想在爛泥潭里渾水摸魚的狠角色。
如果能順利地摸下去,也是武松的好日子,這是他的舒適區。可惜生活里有無盡黑洞,張督監和張團練是一伙的,武松被他們暗算了,差點丟了命。
他血濺鴛鴦樓,連張家躲藏起來的下人都不放過,多少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他的屠刀揮向的不僅是張家人,更是那個始終拒絕他的秩序體系。一再示好不成,他便掀了桌子。
孫敬會筆下的武松
就這樣,武松都沒有徹底放棄向上之路,他落草二龍山之前,跟宋江說:“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真真是癡念,這或許說明江湖并非自由世界,也分親疏遠近三六九等。在孫二娘那包子店,無名之輩活該送命,有名有姓的好漢就能存活,既然都是一樣的生態,當然應該選個更主流的。
奇怪的是,武松后來也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招安的:“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兄弟們的心。”他為什么有這個轉變,書里沒有交代,很多人從理想幻滅等角度去分析,但若說幻滅,他早就該幻滅了,更有可能的是,他厭倦了。
在梁山泊,他更深一步看清所謂向上社交的不可能。若資源不夠多,實力不夠強,自己的利益和對方的沒有那么嚴絲合縫,削尖了腦袋也難擠進去。借用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就是,不同資本形態的持有者永遠無法實現真正的平等對話。既然這么著,樂一天算一天,他終于不想再跟自己較勁。
張愛玲曾寫過:“下大雨,有人打著傘,有人沒帶傘。沒傘的挨著有傘的,鉆到傘底下去躲雨,多少有點掩蔽,可是傘的邊緣滔滔流下水來,反而比外面的雨更來得兇。”她這句話的意義是:窮人結交富人,往往要賠本。
一個試圖向上積極向主流示好的人,淋了那么多次雨后,變成一個拒絕靠近雨傘的人。但他架不住宋江想“向上社交”,身不由己只能跟了上去。《水滸傳》作者實在太狠,他通過一個個快意恩仇的故事,講盡人生的徒勞。
原標題:《《水滸傳》作者實在太狠》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來源:作者: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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