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直
女兒問我,找對象最重要的找“他”什么?
我說,三個關鍵詞:愛、弘毅與正直。愛情,是婚姻的基石,無愛便無從談起。弘毅,乃格局與毅力。
《論語·泰伯》記述:“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真愛,是承諾、責任與奉獻,亦即“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
良緣,是相悅、長情與陪伴,亦即“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至于正直,更是人的一切美好品德最直觀的表現。
在我的文章中,曾多次闡述過正直,贊美過正直。
譬如,我在《說“正”》(2016年12月20日《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一文中寫過,“‘正’字由‘一’與‘止’構成,故其本義乃‘守一以止’”;“《詩經·小雅·小明》有言:‘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叮嚀為官者,不敢躺在椅子上偷安享樂,要鄭重地對待自己的位置,虔敬地守護好自己的位子——怎么才算‘好’呢?換言之,‘好’的標準和標志是什么呢?最根本最核心的兩個字就是‘正直’。自正為‘正’,正曲為‘直’;既要正己,又要正人;自身不正,何以正人”;“車爾尼雪夫斯基在《怎么辦》中講過:‘人一正直什么都好了。這一條簡明的原則,便是科學的全部成果,也是幸福生活的全部法典’”。
不僅找對象要找正直的人。交友,交際,搭伙,合作,招租,招聘,都要尋找那些品行端正的好人。
“好是正直”,乃人生之真理,識人之寶鑒。要不為啥《詩經》被稱為經呢?正直,包含著寬厚,善良,耿介,熱忱,悲憫,容納,但也有著堅定的原則性與斗爭性。
純厚而正直的人對你好,未必是你有多好,人家只是把“好”給予你罷了。珍惜人家的好,善待人家的好,“好”時不時就會與你撞個滿懷;不然的話,一切“好”都將與你恰好擦肩而過。
俗話說:“老實常在,奸猾一時。”正直恒久遠。
孝 順
聽人講《周易》,不管什么大牌專家、教授、大師,我只聽他開篇講《乾》《坤》二卦時,講不講“用九”“用六”,如果避而不談,基本上可以判定,其人屬于一知半解略知皮毛之“門外漢”。
還有一條。某些“大師”講《周易》之前,特地強調一句:“我講《周易》,不涉及占卜——那是封建迷信;我只講《易經》哲學”。這樣的“大師課”,十有八九也是“水貨”成分大。
從《易經》的發展史來看,“人更三圣,世歷三古”,上古伏羲畫八卦,中古周文王推演《周易》六十四卦,近古孔子作“十翼”,前二圣均以“占”為目的,只是到孔子作《彖》《象》《系辭》《文言》《說卦》《序卦》《雜卦》等十篇,才將《易經》從占卜之書提升為哲學經典。
盡管孔子講過“不占而已矣”(《論語·子路》),但那是針對“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周易·恒卦》)的沒有恒心不能堅守的那些人而說的——不用占卜,無恒心者,不事耕耘,哪來收獲?
在孔子看來,“生生之謂《易》,……極數知來之謂占”“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是以君子將有行也,將有為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周易·系辭上》)。
所以說,《周易》的作用乃“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業,以斷天下之疑”(《周易·系辭上》)。
所以才說,“《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易》之為書也,不可遠。……其出入以度,外內使知懼;又明于憂患與故,無有師保,如臨父母”(《周易·系辭下》)。
君有疑惑,《易》有解答。這就是“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響”。
《易》道即天道。明乎此,就會有所敬畏,做事也會遵守禮儀法度。這就是“其出入以度,外內使知懼”“無有師保,如臨父母”。
這就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天人合一”“天人感應”的精髓所在。
世上貪官污吏之所以層出不窮,前腐后繼,“前車倒了千千萬,后車倒了亦如然”,就是因為他們壓根兒不相信“人在做,天在看”,不畏因果,不怕報應。
人間逆子亦如是。今人羞于說孝道。
但是還得必須說。孝道亦源于天道。
據《孝經》記述:“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
“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于孝。……故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
“子曰:‘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五者備矣,然后能事親。’”
家族家庭之血脈,有如一棵大樹,祖父是樹根,自己是樹干,兒孫是枝葉。不孝之子孫,傷根脈而沃枝葉,其能久乎?我將孝道與《易》道放在一起談,因為孝道中亦有“天人合一”“天人感應”在。
《孝經》之《感應章》記述:“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無所不通。《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
所以,人子之孝是“天經地義”的,孝道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孝順是有無限福報的。
反之,不孝子孫是罪孽深重的。
《孝經》之《五刑章》記述:“子曰:‘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尚書·呂刑》記載:“墨罰(額上刺字涂墨)之屬千,劓罰(割掉鼻子)之屬千,剕罰(砍斷腳)之屬五百,宮罰(男子割掉睪丸,女子幽閉)之屬三百,大辟(死刑)之罰二百,五刑之屬三千。”
隋代經學家劉炫《孝經述議》講:“江左名臣袁宏、謝安、王獻之、殷仲文之徒皆云:五刑之罪,可得而名;不孝之罪,不可得名,故在三千之外。”可見,不孝之罪,罪大惡極,無法確定罪名,故不在“五刑”之三千條中。
俗話說:“在家孝父母,何須遠燒香?”
這十個字,有天道存焉,有悲憫生焉。
故錄二經而略釋之,乃作此文之宗旨。
不 朽
魯迅先生《阿Q正傳》“第一章序”,開篇即有幾句很幽默的“車轱轆話”:“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而終于歸接到傳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我在《阿Q的讀法》一文中,專門對如上幾個“傳”字作過正音與闡釋:“這段文字共有6個‘傳’字,很多讀者被它們‘轉’得不輕。親戚和朋友有多人問過我,到底讀‘撰’呢,還是讀‘船’呢?我說,就我理解,第一句‘我要給阿Q做正傳’的‘傳’自然讀‘撰’;‘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的‘傳’也讀‘撰’,只有書寫塑造不朽的人(為之立傳),才可能成就不朽之文;‘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第一個‘傳’即‘人以文傳’讀‘撰’——重要歷史人物是靠傳記來記載塑造的,第二個‘傳’即‘文以人傳’讀‘船’——文章又是憑藉其所塑造的重要歷史人物而流傳下來的,第三個‘傳’即‘究竟誰靠誰傳’仍然讀‘船’,指‘文’與‘人’的傳承及流傳;最后一句‘而終于歸接到傳阿Q’的‘傳’讀‘撰’,即魯迅先生為阿Q立傳。如果不把這幾個‘傳’字的讀音搞搞清楚,還真有可能把人‘轉’暈!”
這段話中的“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其“傳”(讀撰)的本義又是什么呢?《說文》講:“傳(讀撰),遽也。從人,專聲。”《說文》又講:“遽,傳也。”“傳”的繁體字為“傳”,是一種車(繁體字“車”)——“傳車”(讀撰車),《爾雅·釋言》釋曰:“馹(讀日)、遽(讀具),傳(讀撰)也。”就是古代驛站用的車馬。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正氣歌》有句:“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驛站也叫“傳舍”或“傳”(皆讀撰),供人流轉;“傳”也是書契一類的憑據。故《爾雅·釋書契》曰“傳(讀撰),轉也,轉移所在執以為信也”。《爾雅·釋宮室》亦曰“傳(讀撰),傳(讀船)也,人所止息而去,后人復來,轉轉相傳(讀船)無常主也”。
這就是“傳”(讀撰)字的意蘊所在:記載,著述,詮釋,流轉,執以為信,流布后世。故西晉政治家、文學家、博物學家張華《博物志》為之定義:“圣人制作曰經,賢人著述曰傳。”
考證、詮釋一個“傳”字,就啰啰嗦嗦這么一大嘟嚕。
誠如魯迅先生《阿Q正傳》所言,馬上“言歸正傳”。
魯迅先生前述那番話的精義,就在于“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的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看似語帶調侃,實則道出了著書立說的真諦與真理。
“立言”與“不朽”,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立言”者追求“不朽”,沒什么好諱言的。盡管“詩圣”杜甫詩云“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但對于作家、詩人來說,真相是“名乃文章著”,作品要戳得住。雖然魯迅先生在《〈野草〉題辭》中寫道“生命的泥委棄在地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然而先生是知道自己的作品是不朽的,所以先生也說過“偉大也要有人懂”。
當然,“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毛澤東語),能夠留存下來、流傳下去的經典作品,總是少而又少的,百十年亦可能無上品,萬千中不足以選一人。只是,在滾滾紅塵之中,俗諺所說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又給了不少志大才疏的文士以遐想,以鉆營,以喧鬧,以攻訐。其實,正如大文豪蘇東坡《答謝民師書》所言:“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
文章從來不是拿嘴不朽的,而是智慧、學養與生命。
但是有一些作家,熱衷于用獲得一個什么獎來搔弄,難道自個不知道它是怎么弄來的?千秋不朽之左孟莊屈司馬賈班曹陶李杜韓柳歐蘇雪芹樹人亦未曾榮獲甚么大獎——當然,魯迅之前尚無獎,有也未必輪到伊。若迅翁復甦匿名報魯獎,亦未見得榮膺大獎矣。
故總拿那玩意兒說事者,不是底虛,就是扯淡,或兼而有之。
隋文帝楊堅之子齊王攸死后,其僚佐請求為之立碑。隋文帝說了一句頗有警世意義和思想價值的話:“欲求名,一卷史書足矣;若不能,徒為后人作鎮石耳。”(唐代封演《封氏聞見記》)
然而,一卷史書,留名青史,揚名立萬,談何易哉!
大浪淘沙,大獎、流量未見得行,石碑、紀念館也未必戳得住。
若論文章,必需兼具原創性、創新性、創造性、革命性,且在文化史和文學史上獨具文體和思想等諸方面開創意義的“這一個”,而且還須具備有益于世道人心和“經國大業”之雄文,才有可能留存下來,逐漸地被發現,被認可,然后才被樹立。
不管世事多么紛紜,多么喧囂,真正有分量有價值的東西,或遲或早,終將被選中,被留傳,被銘記。
“詩圣”杜甫在其生活的當時,是不被認可的。其時編撰的幾個詩選本,是不選他的詩作的。可以想見,若那時搞個什么大獎,估計沒他的份兒。而后世形成“千家注杜”的宏偉局面,鑄在青史,不朽。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些,杜甫也是心知肚明的。他在《戲為六絕句》中高吟:“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生活在南朝宋齊梁時代的中華文學史上最偉大的文學理論家劉勰和他那光芒萬丈的《文心雕龍》,被發現,被樹立,已是歿后一千余年的事。幸好還有明清以來文豪學者如曹學佺、紀曉嵐、章學誠等后賢發現了他。不朽。
這在劉勰也是早有預料的。他在《文心雕龍·序志》中寫道:“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堅,是以君子處世,樹德建言,豈好辯哉,不得已也!”并預見道:“茫茫往代,既沉予聞;渺渺來世,倘塵彼觀也!”
如此這般,晚則晚矣,名歸實至,留取“雄文”照汗青!
李建永,筆名南牧馬,雜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學者。山西山陰人氏,曾在陽泉市工作多年。現居北京。從業媒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太陽鳥”中國文學年選雜文卷主編。著有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九部。
來源:《諺云》公眾號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