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9年,我在公社辦公室幫忙,算是“臨時秘書”。這么叫,是因為我原本是供銷社的職工,臨時被抽調到公社來幫忙的,不是正式的干部編制。
有一天,公社辦公室主任給我派了個活兒,讓我去登記一批下放到我們這兒基層鍛煉的干部。這批人是從省里、地區、縣里三級機關下來的,有二三十個。他們都住在公社中學騰出來的三間教室里。教室地上鋪著厚厚的麥秸桿,做成一個大通鋪,他們就在那上面休息。
我走進去的時候,屋里挺安靜。有人躺著,有人坐著,沒人說話。他們原來在省里、地區、縣里不同的單位,互相不認識。加上從城里機關一下子到了鄉下,生活條件差了不少,心里頭估計也不痛快,所以氣氛有點悶。
我簡單介紹了自己,說明來意:就是要登記一下每個人的基本情況,像原來在哪個單位、叫什么名字、什么文化程度、多大年紀、擔任什么職務、每月拿多少工資這些。我手里拿著鋼筆和幾張登記表,挨個問過去,往表上填。
問到一位五十歲上下的老同志時,他回答:“省商業廳,A某,53歲,工資每月158元。”他這幾句話一出口,逗得大伙兒都樂了。一位縣里機關的干部站起來說:“老伙計,你弄錯了吧?你工資要真有這么多,哪還用跟咱們一塊兒擠這草窩鋪啊?”另一個也說:“就是,到了這兒可別瞎吹。你這數,要是把前面那個‘1’字去了,還差不多。”
我也愣了一下,看看表上,別人的工資基本都是四十塊左右,最高的也就五十六塊。我心里也不太信,就沒往上寫,只是看著這位老同志,等他再說話。他留著平頭,嘴唇抿著,顯得挺沉穩。忽然,他站起來,一把拿過我手里的鋼筆,自己在登記表工資欄里,清清楚楚地寫上了“158元”。然后他回到鋪上,靠著墻說:“我還沒老糊涂,自己掙多少錢還能記不清?”
這下子,滿屋子的人都全愣在那兒了,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誰也不敢再吭聲。我回去跟辦公室主任匯報了這個場面,主任說,聽說是有個省里來的副處長,是部隊轉業的正團級干部。聽他這么一說,我才放心,看來沒登記錯。
過了一段時間,大家慢慢熟悉了,才知道這位A某同志,確實是個老革命。他1945年參加革命,1946年入黨,在打仗的年月里經歷過生死,立過戰功,當過班長、排長、連長、營長,最后干到團長,是行政14級的干部。從部隊轉業后,到了省商業廳當副處長。從那以后,大家都不叫他名字了,都叫他“老團長”。
不久,根據上級指示,又從公社抽了幾位干部,和這批下放干部合在一起,組成了“農業學大寨工作隊”,下到各個生產隊去,參加勞動,帶領群眾學習大寨精神,改變農村落后面貌。我也被抽到了工作隊里,正好分在“老團長”當組長的工作組,到一個生產隊去搞學大寨,跟他一起工作了一年。這一年,從他身上,我看到了不少老革命的好作風。
當時的要求是“三同”: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就是要在社員家里搭伙吃飯,在生產隊干活,住在農民騰出來的空房子里。還要和隊干部一起商量怎么發展農業,自己也得下地干活。
可誰都沒想到,“老團長”卻根據實際情況,提出在社員家吃飯行不通。在一次工作隊匯報會上,他講了理由:按照規定,我們每天交給社員家一斤二兩糧票和五毛錢,這根本不夠吃的。生產隊為了招待我們,還得偷偷貼補糧食,這等于占了集體的便宜。不如我們自己置辦鍋灶做飯,吃多少大家平攤,這樣才真正保護了集體利益,才是實事求是。結果,整個工作隊,就他們這個組沒按“同吃”的要求做。
這事匯報到縣里,縣革委領導在大會上點名批評了他們,要求必須改正。“老團長”挨了批,直接去找縣革委領導:“我們在農村干體力活,一頓四兩糧票夠不夠吃?不夠吃誰來補?生產隊補貼了,是不是占了農民的利益?你們理解的‘同吃’就是在一個鍋里攪勺子,那‘同住’是不是還得睡一個炕頭?我們認為我們的做法才是實事求是,你們這是教條主義!”縣領導知道他的身份和資歷,也拿他沒辦法。后來公社領導為了解決問題,專門跑到他們蹲點的生產隊了解情況,最后想了個折中的辦法:讓“老團長”這個工作組和隊里的下鄉知青合伙搭伙吃飯,這才算勉強符合了“三同”的要求。
還有一次,“老團長”去公社開農業學大寨工作組長會議,正好碰上一個連隊的解放軍戰士在公社大院里搞野營拉練。他看見有幾個戰士把吃剩的白米飯,直接倒進了豬食槽里。旁邊的公社干部看見了,都在小聲議論,說太浪費了。“老團長”看到這情形非常生氣,就嚴肅批評了那幾個倒飯的戰士。那幾個戰士看他穿著像個老農民,居然批評他們,就有點不在乎地說:“你沒當過兵吧?不知道部隊有規定,為了戰士身體健康,不能吃剩飯。”“老團長”一聽這話就火了,聲音一下子拔高了:“你們這幾個新兵,一點勤儉節約的觀念都沒有!當幾天兵就忘本了?走,跟我去看看農民兄弟現在吃的啥,還有多少粗糧和紅薯!”說著就拉著這幾個戰士找到他們的連長,說明了情況,對連長說:“我是團長轉業的,你帶的這幾個兵,把我軍的優良傳統都丟光了,敗壞了人民軍隊的形象!你是怎么教育的?要是我還在部隊,早就該處理你們了!”連長一聽,趕緊向“老團長”敬禮道歉,恭敬地說:“老首長,是我管教不嚴,我虛心接受您的批評,馬上讓他們改正錯誤!”
“老團長”帶著我們工作組,在那個生產隊實打實地幫忙搞學大寨,想方設法發展經濟。他們和隊干部一起商量,根據當地的情況,制定了種植計劃,調整了種什么的比例,擴大了棉花的種植面積,好增加收入。組織社員打井挖溝,修水利,深翻土地,積攢肥料。他還專門跑到省里,托熟人想辦法,給生產隊弄來了化肥,一門心思要提高糧食產量。在他們的努力下,僅僅一年時間,這個生產隊的糧食產量和經濟作物收入就大大增加了,被評為全公社農業學大寨的先進單位,工作組也成了典型,受到了縣里的通報表揚。
1970年,農業學大寨工作隊的工作結束了,這批下放鍛煉的干部都重新分配了工作。“老團長”被安排到縣商業局當了副局長。
那年冬天,縣里為了防洪防澇,組織全縣的勞力去治理一條橫穿縣境的大河。我被分到公社的挖河指揮部,負責全公社一千多號民工的后勤供應。那時候,東西特別緊缺,從挖河機械用的汽油柴油,到鐵鍬、鐵絲、油氈、手電筒這些東西,都很難弄到。那會兒還是計劃經濟,這些東西都得由商業部門按計劃供應。我就跑到縣商業局去找“老團長”,請他幫忙解決困難。他詳細地問我,公社出了多少民工,分了多長的河段,需要搭多少帳篷。然后又很認真地看了看我報上去的貨單,微笑著說:“治理河道,疏通水路,是防洪防澇的大事。你報的東西,我看沒有虛頭。你知道我這人講原則,也摳門,要是為了私事,一顆螺絲釘,一寸鐵絲,一斤柴油,我也不會開這個后門。這次是為了水利建設,我一定大力支持你們。”說完,他就叫來一位股長,交代他盡力解決我們需要的這些挖河物資,幫我們解了燃眉之急,保證了挖河任務按時完成。
后來,聽說“老團長”又被調回到省商業廳,恢復了他原來的職位。
五十多年過去了,“老團長”當年那股敢講真話、不怕擔責任的勁兒,他堅持實事求是、講究實際效果的態度,還有他那種不怕苦、不怕累、努力工作的樣子,一直牢牢地記在我心里。每當想起這些,就覺得老團長他們那代人留下的好作風,實在難得。他們身上那種堅持原則、勇于擔當、不搞形式、一心為民的精神,無論什么時候,都值得我們去學習,去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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