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春天,我在某炮兵團三營指揮連擔任排長。我們連里有一位來自山西的副連長,個頭比其他人高出不少,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他已經在副連長的位置上待了三年多,看著同期的同事們紛紛晉升,自己卻始終無法升為正連,漸漸失去了斗志,心里想著要轉業回家鄉。
那時,團里每年轉業的名額極為稀少,通常不會超過十個,大部分名額都留給了那些在團營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干部。副連長年紀也不過三十多歲,抱著轉業的希望將報告遞上去,不久,團部便把報告退了回來,明確寫明理由:任職時間太短,年齡尚不符合標準。
副連長性格倔強,居然直接帶著材料去找團長。那天,我們這些年輕干部站在走廊上,能聽到屋內他那帶著山西口音與湖南腔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政委的茶杯撞擊桌面的聲音“噔噔”作響,聽得出來團里的領導似乎在強烈勸說:“組織需要你這樣的年輕干部!”副連長出來時,臉色非常難看,軍裝背部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
副連長家的情況大家都清楚。他的妻子在老家縣城的小學教書,兒子剛上三年級,雙方父母的身體狀況也不理想。有一次夜訓結束后,他在靶場邊上默默抽煙,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跳動:“前年我媽住院,媳婦抱著孩子守了三天三夜,我在電話里聽到孩子咳嗽……”他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掐滅了煙頭,低頭向連隊走去。
被團部拒絕后的副連長,徹底改變了自己。他主動找到連長和指導員,攤開話說:除了負責炊事班的采購和做飯,其他工作一概不做。每天早上,哨聲響起后,他就在宿舍里翻看報紙;開飯時間準時出現在食堂,飯后不是捧著小說看就是去俱樂部看電視。周末,戰士們打牌下象棋,他也總是最積極的參與者,輸了牌照樣笑呵呵地把紙條貼到自己臉上。
營長曾在干部會議上點名批評:“某些同志要注意影響!”副連長眼皮都沒抬,繼續在本子上畫棋盤。連長私下勸他:“你就裝裝樣子吧。”副連長慢悠悠地回了一句:“我這是在保存實力,給年輕同志騰位置。”
到年底,團里進行干部民主測評,結果令人驚訝。當指導員宣布副連長的得分位居全連第一時,整個會議室頓時安靜下來,連風聲都能聽見。我們幾個排長面面相覷,文書將統計表反復核對了好幾遍,白紙黑字寫著:“群眾滿意度98.7%。”
后來我們才從班長那里知道,副連長這一年沒有訓過一個兵,也沒有對誰發過脾氣。戰士們稱他就像連隊的大哥:小王的父親住院時,他偷偷塞給了兩百塊錢;小李考軍校,他幫忙找復習資料;每個周末,他總是坐在人群最中間,陪著大家一起娛樂。甚至有個新兵含著眼淚回憶:“上次我發燒,是副連長背著我去衛生隊的。”
新的一年春天,突然傳來了裁軍的風聲。1998年6月,正式文件下發,我們集團軍整建制撤編。那天,副連長在營部門口簽字時,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那時我去幫他整理宿舍,看到他的轉業批復書整整齊齊地壓在玻璃板下,旁邊放著全家福的照片,照片的邊角都磨得有些起毛了。
這件事,真的是命運的安排。當初拼命想轉業都辦不成的事,突然因為時代的變遷,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后來聽說他轉業后進了縣民政局,每天騎著自行車上下班,周末帶著老父親去公園散步。一次老戰友聚會時,他端著酒杯說:“當年在連隊混日子,總覺得對不起這身軍裝。現在回想,戰士們打高分的時候,可能早就看出來,我心里想著家,焦慮得不行。”
三十年過去,師部大院里的老槐樹依然挺立在那里。每年轉業的季節,總能看到年輕的軍官在樹蔭下徘徊,手中的煙頭忽明忽暗,仿佛當年那個山西的漢子,依舊蹲在靶場邊,默默無言。時代變遷,人心中那份不變的曲折與糾結,始終沒有太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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