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有個小姑娘找你!”工友老劉扯著嗓子朝工地里喊道。我擦了擦滿臉的汗珠和水泥灰,心想誰會來這種地方找我?當我走到工地門口,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01
2008年7月25日,高考成績公布那天,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早上六點就醒了,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家里那臺老式電視機還在客廳嗡嗡作響,我拿起諾基亞手機,手里攥著那張寫有準考證號的紙條,紙條已經被汗水浸濕。
“兒子,起這么早干啥?先吃飯?!蹦赣H從廚房探出頭。
“媽,我不餓?!蔽覔u頭,撥通查分電話。
“您好,考生林牧,語文98分,數學76分,英語83分,理綜28分,總分285分。”
手機差點滑落。285分,連三本線都沒到。
父親從田里回來,脫下沾滿泥土的解放鞋,看到我們的表情就明白了。
“咋了?”
“爸...我考砸了?!甭曇暨煅省?/p>
父親走過來,用粗糙的大手拍拍我肩膀:“沒事,咱再來一年?!?/p>
我知道父親是安慰我。為了供我讀高中,家里已經借了兩萬多。父親腰病越來越嚴重,再復讀根本負擔不起。
“爸,我不復讀了,要去打工還債?!?/p>
“胡說!你才十八歲,能干啥?”
“現在工地缺人,我去搬磚也能掙錢。”
下午兩點,我背著舊書包離開了村子。臨行前母親塞給我200塊錢,那是家里僅有的現金。
“林牧,你真要走?”
“媽,等我掙到錢了,就給爸治腰病?!?/p>
村口的黃土路上塵土飛揚,我回頭看了一眼破舊小院,母親還在門口揮手。
縣城比想象中大,到處都是建筑工地。我在汽車站附近找了家小旅館,30塊一晚。
第二天找工作,走了幾個工地都說要有經驗的。到下午快絕望時,碰到了老張。
“小伙子,找工作?我這里缺人,一天120,包吃包住。”老張是個四十多歲的包工頭,皮膚黝黑。
“干!”
“看你樣子應該是學生吧?考砸了?”
我點頭。
“跟我來,工地上不看文憑,只看能不能吃苦?!?/p>
第一天上工就知道什么叫累。搬磚、和水泥、扛鋼筋,手上當天就磨出血泡。晚上住工棚,十幾個人擠一間房,到處是汗味。
“小林,慢點,剛開始都這樣。”和我搬磚的老王五十多歲,干了十幾年工地。
第一個星期最難熬,手上肩膀到處是傷,腰疼得直不起來。好幾次想放棄回家復讀,想到父親的腰病和家里的債務,就咬牙堅持。
慢慢適應了這種生活。手上繭子越來越厚,力氣越來越大。工友們聊天時總問:“小伙子,你這么能讀書,怎么也來搬磚?”
我總是笑笑不說話。
一個月后收到第一份工資3600塊,老張說我干得不錯給漲了工資。立刻給家里匯3000,留600當生活費。
那晚坐在工棚外看星星,想起高中生活,想起同桌蘇晚。她現在干什么?應該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了吧?
拿出手機,猶豫很久發了條短信:“你考得怎么樣?”
發出去就后悔了。一個在工地搬磚的人,有什么資格聯系即將上大學的女同學?
沒想到蘇晚很快回復:“林牧!你怎么了?我考上師范大學,你呢?”
看到回復心里五味雜陳。想回又不知道說什么,最后關掉手機什么也沒回。
蘇晚又發了幾條短信問我情況,我都沒回復。不是不想回,是不知道怎么回??偛荒苷f我在工地搬磚吧?
02
八月底一個下午,天氣熱得要命,我正搬水泥袋,汗如雨下。
“林牧,有個小姑娘找你!”老劉大聲喊。
我以為聽錯了,在這灰塵飛揚的工地,怎么可能有女孩子找我?
“真的,在門口呢,騎著紅色自行車,長得還挺好看?!?/p>
我放下水泥袋,擦掉滿臉汗水和灰塵朝門口走去。越走越覺得背影熟悉。
走到門口看清那張臉時,整個人愣住了。
蘇晚!
她穿著白色短袖和淺藍色牛仔褲,頭發扎成馬尾,旁邊停著紅色自行車。在滿是灰塵泥土的工地門口,她顯得那么干凈突兀。
“蘇晚?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蘇晚看著我現在的樣子——滿身灰塵,曬得黝黑,手上全是老繭,眼圈紅了。
“我打聽了好久才找到你。林牧,為什么不回我短信?”
我低頭不敢看她眼睛:“我...沒什么好說的?!?/p>
“你就這樣想?我們是同學是朋友,你遇到困難為什么不告訴我?”
抬起頭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心里涌起暖流。在這陌生城市,在這讓我感到卑微的工地,竟然還有人關心我。
“你等等,我去換件衣服?!?/p>
蘇晚點頭。
換上最干凈的襯衫,用毛巾擦了臉和手。工友們好奇地看著,老王問:“小林,那是你女朋友?”
“不是,同學。”搖頭,心里卻有說不清的感覺。
來到工地附近小餐館,這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在這種地方坐一起,心里緊張。
“你想吃什么?”拿起菜單盡量顯得自然。
“隨便點就行。”蘇晚看著我,眼神關切,“林牧,你真的在這打工?”
“你怎么找到我的?”
“先問了班主任,他說你沒聯系學校。然后問了你們村同學,說你來縣城了。我在縣城找了好幾天,問了很多工地才找到你?!碧K晚認真地說,“為什么不回我短信?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的情況?”
沉默一會:“我們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你要上大學,我要搬磚,還有什么好說的?”
“誰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們是同學是朋友,這些不會因為一次考試改變。”
聽到這話,心里防線突然崩塌。這段時間積累的委屈、孤獨、無助一下子涌上來。
“蘇晚,你不明白。我家為了供我讀書借了兩萬多。我爸腰病越來越嚴重,干不了重活。我不打工,這些債怎么還?”
蘇晚靜靜聽著,眼淚在眼眶打轉。
“而且我已經習慣現在的生活。雖然累雖然苦,起碼能掙到錢?!?/p>
“林牧?!碧K晚突然開口,聲音很輕,“跟我走。”
“什么?”以為聽錯了。
“跟我走?!庇种貜鸵槐?,語氣堅定,“我有辦法幫你。”
盯著她,完全不明白在說什么。這個普通小餐館里,面對我的同桌,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她說的“跟我走”是什么意思?能幫我什么?
“蘇晚,什么意思?”
低下頭沉默一會,慢慢開始說:“林牧,你還記得高三時候嗎?”
“記得啊?!?/p>
“你記得我生病,你幫我做筆記的事嗎?還給我買藥?!?/p>
想起那件事。高三下學期蘇晚重感冒,三天沒來上課。我知道她擔心落下功課,每天把筆記整理清楚,放學后送到她家,還在路上藥店給她買了感冒藥。
“那都是小事,同學間互相幫助很正常?!?/p>
“對你可能是小事,對我很重要。”抬頭看著我,眼中有種看不懂的情緒,“從那時開始,我就覺得我欠你什么。”
“欠我什么?你從來沒欠過我什么?!?/p>
搖搖頭:“不是那種欠。我總覺得應該為你做些什么?!?/p>
停頓一下繼續:“你知道我考上師范大學,九月要去省城報到。我媽媽在那邊認識一些人,可以給你安排工作?!?/p>
“什么?讓我跟你去省城?”
“對。省城機會比這里多很多,工作環境也好。你可以邊工作邊自學,明年還能參加成人高考?!?/p>
呆呆看著她,不敢相信聽到的話。這建議對我簡直像天方夜譚。一個在工地搬磚的農村小子,憑什么去省城?
“蘇晚,我不能這樣麻煩你。”搖頭,“你已經幫我很多了...”
“你沒麻煩我。林牧,你有那么好的腦子,不應該在工地浪費青春。你還記得嗎?高中時你數學成績在我們班最好,連老師都說你有天賦?!?/p>
聽她這樣說,心里涌起暖流。高中那些美好回憶像潮水涌上來。
“你那時給我的數學筆記,我現在還留著。”輕聲說,“每次看到那些筆記都會想起你。想起你認真學習的樣子,想起你幫助同學的樣子。”
眼睛有些濕潤。這段時間一直覺得自己是失敗者,是被社會拋棄的人。沒想到還有人記得我好的一面,認為我有價值。
“可是我...”還想拒絕。
“你別急著拒絕。”認真看著我,“林牧,你想想,在這縣城你能看到什么未來?搬一輩子磚?省城不一樣,那里機會多,只要肯努力,一定能闖出天地。”
她說得對。在這工地確實看不到什么未來。每天重復同樣工作,拿微薄工資,這樣的生活什么時候是個頭?
“你可以考慮一下。我明天要回去準備開學的東西。如果你愿意,后天早上八點在縣城汽車站等我。”
站起身:“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p>
也跟著站起來,心里亂糟糟的。這決定對我太重要了,需要時間好好考慮。
“蘇晚?!苯凶∷?,“謝謝你?!?/p>
回頭看著我,笑了:“不用謝。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看著她騎車離去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這女孩子為了找我,竟然跑遍縣城各個工地。她本來可以安靜準備大學生活,卻為了我這個失敗者操心。
03
回到工棚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工友們都睡著了,只有我對著天花板發呆。
跟蘇晚去省城,這想法在腦海里反復出現。想象著省城的繁華,想象著和蘇晚在同一個城市,想象著自己有一天也能在寫字樓工作。
可是現實呢?我一個農村窮小子,在省城能干什么?蘇晚說她媽媽認識人,可以安排工作,這工作能長久嗎?萬一干不好怎么辦?萬一給蘇晚添麻煩怎么辦?
最讓我擔心的是,蘇晚為什么要幫我?我們只是同學關系,她沒理由對我這么好。
第二天工作時心不在焉,搬磚時差點砸到腳。
“小林,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老張注意到異常,“是不是昨天那小姑娘的事?”
點點頭。
“有心事說出來,憋在心里容易出事。說說吧?!?/p>
猶豫一下,把昨天的事告訴了老張。老張聽完沉默一會。
“小伙子,機會難得啊。在咱這工地,你能看到什么前途?頂多干到我這年紀,還是個包工頭。省城不一樣,機會多。”
“可是...”
“可是什么?擔心配不上人家?還是擔心靠女人吃飯丟臉?”一語點中我心中顧慮。
“小林,男人要有志氣,要能屈能伸?,F在接受人家幫助不丟臉,將來有能力了再報答就是了。人這一輩子,能遇到幾個真心幫你的人?錯過這次機會,可能一輩子都后悔?!?/p>
聽了老張的話,心里天平開始傾斜。
那晚給家里打電話。
“爸,我想去省城發展。”
電話那頭沉默一會:“兒子,你覺得行就行。爸支持你。”
“我可能要借點錢做路費?!?/p>
“家里還有五百,明天就給你匯過去。兒子,好好干,別給咱家丟臉?!?/p>
掛了電話,眼淚流了下來。父親從來不善言辭,可他的支持對我比什么都重要。
04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我背著舊書包站在汽車站門口。書包里裝著全部家當:幾件換洗衣服,一些生活用品,還有在工地掙的三千多塊錢。
八點鐘,蘇晚準時出現。她今天穿著淡藍色連衣裙,背著小包,看起來清新脫俗。
“你真的來了。”看到我時臉上露出驚喜笑容。
“嗯,我想試試?!甭曇粲行┚o張。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會放棄自己的?!?/p>
買了車票,坐上開往省城的長途客車。車票45塊錢,這在以前對我是不小開支,現在卻覺得是花過的最值得的錢。
車窗外風景慢慢從熟悉變成陌生,從低矮平房變成高聳建筑,從泥土路變成寬闊柏油馬路。心情也隨著風景變化,從忐忑變成期待。
“林牧,你緊張嗎?”蘇晚問。
“有點?!闭\實回答。
“別緊張,一切都會好的。我媽媽是個很好的人,她一定會喜歡你的?!?/p>
聽她提到她媽媽,又有些擔心:“蘇晚,你媽媽知道你把我帶回去嗎?她會不會不高興?”
“我跟她說過了,她很支持我的決定。而且她一直教導我要幫助別人?!?/p>
四小時后,客車抵達省城。
下午三點,剛下車就被眼前景象震撼。寬闊馬路車水馬龍,兩旁高聳入云大樓,街道上人流如織,每個人都顯得匆忙。
“怎么樣,比縣城大多了吧?”蘇晚看到我驚訝表情,笑著說。
“太大了,這里的樓好高?!?/p>
“等你熟悉了就好了。我們先坐公交車回家?!?/p>
坐在公交車上,貪婪地看著窗外一切。寬闊街道,現代化商場,來往人群,一切都讓我感到新奇興奮。
“那是師范大學。”蘇晚指著窗外建筑群,“下個月我就要在那里上學了?!?/p>
看著那些氣派校園建筑,心里涌起一陣羨慕。
半小時后,公交車停在居民小區門口。小區看起來很普通,綠化不錯,樓房也比較新。
“到了,我媽就住在這里?!?/p>
走進小區,坐電梯上了六樓。蘇晚掏出鑰匙開門,屋子里傳來女人聲音:“晚晚,你回來了?”
“媽,我回來了?!?/p>
接著,一個四十多歲女人從廚房走出來。她中等身材,長相清秀,穿著白色護士服,應該是剛下班回來。
當她看到我時,臉上表情突然變了,眼神中閃過驚訝,然后是震驚,最后變成一種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媽,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林牧?!碧K晚介紹道。
蘇晚母親盯著我看了幾秒鐘,仿佛在確認什么。她的眼神讓我感到不安,不明白為什么會用這種眼神看我。
“林牧...林牧...”她重復著我的名字,然后突然問:“你父親叫什么名字?”
這問題讓我莫名其妙,可還是老實回答:“我爸叫林大柱?!?/p>
聽到這名字,蘇晚母親臉色瞬間蒼白,身體微微搖晃,仿佛受到巨大沖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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