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一則民生新聞引發熱議。新聞稱,杭州市古蕩街道的金秋養老家園引入機器狗輔助老人日常生活。這只體重僅14公斤的機器狗,可以陪老人散步,幫助遞送物品,并且和老人進行語音互動。應用于其他領域的智能技術新聞總會收獲正、反兩方面的評價,唯有養老智能化的相關報道,常能贏得一片支持。個中原因并不復雜,養老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問題。國家統計局披露的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末,我國60歲及以上人口首次突破3億人,其中65歲及以上人口占全國人口的15.6%。按照國際標準,這意味著我國已經進入中度老齡化社會。
老去,作為必然的自然規律,人們通常不難接受。公眾在意的是自己能為注定的老去做些什么?隨著老齡化社會的到來,有無與現代生活相匹配的養老制度與方式?
理性和秩序可以減少因未知帶來的恐懼。我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發展速度不均衡,導致養老問題分層多,紛繁復雜,聚焦困難。不妨先“以鄰為鏡”,看看他國的此刻,會否為我們的未來提供經驗或教訓。
韓國:逆潮流的提前退休
韓國社會的“壓縮現代性”(學者張慶燮提出的概念,即在極短時間內完成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現代化進程的特殊現象)可以說是很多亞洲國家的共有特征。“壓縮現代性”之下的老齡化問題對其他國家自然具有參考價值。盡管韓國人口比日本和中國都少得多,但它是東亞地區老齡化程度排第二位的國家,當前的老齡化程度僅次于日本。
在韓國,老年人自殺的情況比較嚴重。過早退休,又沒有充分的社會福利制度保障,被認為是影響韓國老年人自殺率的主要因素。故而《老齡化的老虎——韓國的退休困境》一書探討的退休議題就被提到前臺,顯得格外重要。
《老齡化的老虎:韓國的退休困境》,[加]托馬斯·R.克拉森 著,[韓]梁允禎 編,劉雪蓮 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24年出版
多數西方國家致力于延遲退休,然而韓國的決策者、雇主和勞動者卻面臨著非常矛盾的狀況:勞動者的實際工作年限很長,卻需要提前退休。因為韓國人普遍認為,延遲退休年齡將會導致年輕人失業。
有人或許有疑問,韓國的法定退休年齡和其他國家相比,并沒有顯著提前,何談“提前退休”呢?原因在于韓國實行合同退休制度:幾乎所有雇傭合同和工會合同中都會約定退休年齡,退休年齡因職業不同而不同,有些領域的勞動者甚至50歲就會因為合同強制退休。
這種合同強制退休與終身雇傭制度大有關系,終身雇傭制培養了雇員對企業的忠誠度,員工的工資也隨著工作時間逐年上漲。雇主不可能一直給員工漲薪,到某個階段就會停止,這個限制就是合同所約定的年齡,一旦時間到了,雇主可以隨時解雇員工。
強制退休或許幫助韓國實現了國家層面的經濟增長,但它給個人帶來的弊端一目了然。假設一個人在55歲時被強制退休,此時還沒有達到韓國法定領取國家養老金的年紀,那么他就會出現收入空白期,不得不去重新就業。然而55歲的人重新就業談何容易?在韓國電影《寄生蟲》里,主人公的父親看起來年齡不算特別高,卻和兒子、女兒一樣,四處打零工維持生計。如果不了解韓國制度,可能會認為這是他個人游手好閑所致。可是,即便這位父親年輕時入職過大企業,如果50歲左右強制退休,那么最有可能的情況也就是做零工。韓國的養老金制度對提早退休者的支持非常有限,如果他們沒能找到像樣的工作或創業,很可能陷入老年貧困,或者老無所依。
日本:成熟的經驗與新興的問題
作為較早進入老齡化社會、目前已呈現出超老齡化特征的國家,日本在養老制度構建方面可謂經驗豐富,養老觀念、養老服務和法律保障也相當完善,更是發展“銀發經濟”的先行者。
《高齡海嘯:日本養老觀察》是一本非常獨特的科普讀物。作者川口彰俊在日本擔任養老院院長十年,其所在縣在2022年高齡化率高達31.3%,親身經歷和感悟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高齡海嘯:日本養老觀察》,[日]川口彰俊,凌 云 著,中國工人出版社2025年出版
早在1963年,日本就施行了《老人福祉法》,有了法律保障,養老院發展迅速,并且實現了分層:有“養護養老院”“特別養護養老院”和“低收費養老院”三種。養護養老院的服務對象是貧窮、生活上有困難但生活可以自理的老人,不帶介護服務(介護指護理老人或殘疾人);特別養護養老院的服務對象是需要介護的老人;低收費養老院則是以低價提供住所和伙食等服務的機構。前兩者不是想住就住的自由合同制機構,需要行政機關決定入住資格。
到了90年代,政府逐步完善了訪問介護、短期入住和日托服務等居家養老制度,將養老服務進行了更細的劃分。2000年《介護保險法》正式施行,引進合同制的介護保險制度,養老服務的財政支持從依賴國家稅收的“公助”模式,轉變為通過向40歲及以上人群征收保險費實現的“共助”模式。介護保險的資金主要來自保險金和稅金,兩者各負擔50%,40歲以上日本人和在日外國人都必須加入介護保險。
也就是說,日本在法律逐步完善,養老設施逐步齊備之后,秉持的是養老“自立”理念。這里的“自立”并不是指費用“自理”,而是指允許高齡者自行選擇多樣化的養老機構,也可以居家養老。無法自理的高齡者,可以申請政府進行“介護度認定”,即多大程度需要照護,介護的報酬由利用者和政府共同承擔,分別為利用者10%~30%,政府70%~90%,日常生活費則100%由利用者負擔。不過即使是如此成熟、完備、多元的制度,還是面臨挑戰,且有些問題短期無法解決,最典型的便是護工短缺。
2023年,日本的護工缺口已經達到22萬人,到2040年,缺口會增加至69萬人。介護行業工作艱辛且工資偏低,護工被視為最底層的工作,幾乎沒有年輕人愿意從事,職業持續性差。日本頻發護工虐待老人的案件,同時也有大量護工被服務對象騷擾、施加暴力。
養老并不是一個獨立于其他社會問題之外的議題,它與生育率、家庭觀念、就業觀念息息相關。比如,現下日本社會就出現了“8050問題”,即80多歲的高齡父母與50多歲無業、蟄居的子女共同居住,共陷貧困。
《8050問題:如何拯救極限家庭》一書對這一問題有詳盡的討論。在日本,存在著大量蟄居人群。蟄居指的是不參加社會活動、以家庭為中心生活的狀態,同時原則上持續6個月基本不外出。蟄居的契機很多,比如被校園欺凌、拒絕上學、考試失利、求職失敗、公司裁員等等。國人對蟄居者的刻板印象往往是“年輕”“未婚”“精神病患”等等,在日本則不然,存在不少高齡、有婚史、精神狀態并無嚴重問題的蟄居者。這就導致,如果是80多歲的父母和50多歲的蟄居者子女共住,父母往往無法享受公共介護保險服務,更談不上養老,反而要繼續撫育大齡子女。
《8050問題:如何拯救極限家庭》,[日]川北稔 著,馬 靜 譯,廣西師范大學2025年出版
這樣的家庭久而久之將面臨社會性孤立的風險,甚至發生慘案。2019年,川崎市一名50多歲的男子無差別砍殺小學生。四天后,東京都一名70多歲的父親殺死了40多歲的兒子,殺人動機是害怕兒子像川崎案件的兇犯一樣殺害無辜。
“7040”一代和“8050”一代中的“父母”,度過了經濟增長的昭和時代,而生活在平成時代的“子女”面臨的問題則要遠多于他們。多重因素疊加,導致父母和子女進入到“超長養育”共同依存的關系中,這種畸形的家庭共生關系,很難說日本獨有。
英國:一個不太“正確”的養老故事
抽象的制度和法規讓人缺少實感,沒有什么比一本看護手記更能直觀快捷地讓人感受到養老之困。《不情愿的照護》一書,以日記形式記錄了40多歲離婚失業的作者,被迫返鄉照顧80多歲患病父母的真實經歷。由于記錄過于翔實、自我剖析過于直接,作者甚至不愿署名。
《不情愿的照護》,不情愿的照護者 著,萬 潔 譯,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出版
中國俗諺“久病床前無孝子”用在英國人身上也不違和,甚至更為激進,作者剛開始進行照護就已經展現出細小的不耐。比如抱怨父親洗澡的時間很長,二老晚上睡覺時經常哭號、咳嗽、呻吟打擾睡眠。“在家里,如果說睡眠最珍貴,那么排名第二的硬通貨就是安靜了。”有護理老人經驗的讀者一定能在本書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疲憊的心和瑣屑的家務細節,“關關難過關關過”。
越看這本日記越會有一種感覺——這簡直和照顧孩子一模一樣,只不過身份互換,改由作者照顧孩子一樣的父母。作者早就料到讀者會有此聯想,非常大方地表現了自己的陰暗想法:當你照顧小孩時,不會希望他們突然死掉。
這種想法當然不夠“正確”,卻無意中說出了核心問題:看護老人最為痛苦之處在于看護者知道老人正逐步走向死亡,所以自己不會得到正向反饋。照顧老人更像是完成過去欠下的債務,是一場看不到希望的投入。“我只知道兩件事,我擁有過比現在更快樂的時光,以及父母已經無望恢復到完全健康的狀態了。”
拋開作者個人細膩而又有些抑郁的心理感受,書中提及的養老社會性支持問題無疑具有公共性。哥哥姐姐有自己的生活,給予他的支持非常少,作者收獲的外部幫助亦有限。片區護士、理療醫生,以及心理咨詢師各司其職,這些社會支撐看似已經足夠完備,然而現實卻是,這些遠遠不夠。
能夠給予最直接幫助的就是護工,但資源極度短缺,“需要服務的人太多了,能提供服務的人卻嚴重不足。但凡像樣的機構都在滿負荷運轉。”護工的素質也參差不齊,有自身年老多病者,也有不履行責任的人。即使幸運地遇到一位出色的、老人也不排斥的護工,也不意味著高枕無憂,還要當心她所在的公司是否運營良好,合作是否能長久維持。
當然,英國也不缺世界共有的文化難題:老人不愿意離開家進入養老院。作者的父親甚至試圖服用過量藥物自殺,就怕自己被送入養老院,“想象中的事物(養老院)比未知的(死亡)更可怕。”既然如此,作者就還要繼續承擔養老責任:“在給爸媽養老這件事上,沒有英雄,有的只是不那么壞的反派。但我們身邊處處是英雄主義的細節。”
本書最妙的地方就在于戛然而止,沒有任何具體的結局和收尾。因為生活不是小說,不需要一段“交代”。正如談論養老的文章也會永遠更新,沒有結尾。世界變化太快,連綴的近憂讓人無法遠慮。
近年來,中國的“70后”“80后”逐漸對“老齡化”社會有了實感。國內涌現出不少談養老問題的出版物,有關注失能老人的《失能老人照料貧困:現狀、致因與對策》、聚焦銀發經濟的《老齡經濟:長壽時代的新經濟與產業發展模式》以及研究養老社會支持的《老年人的社會支持研究》等。著名學者錢理群先生也在進入養老機構后,出版《養老人生》一書,談對于生死的思考和感悟。
這些聚焦制度、經濟、法律的著作固然為解決具體問題帶來了助益,我們也不缺乏敬老愛老的精神倡導以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傳統道德,然而,養老從來不是單一問題,它更像是一棵巨大的榕樹,遠看茂盛、穩重,走近了瞧,上面糾纏著人口、醫療、家庭模式、城鄉發展、轉移支付、歷史舊賬等諸多寄生枝蔓,一時之間砍不掉也砍不完。如果你正為此焦慮,不妨停下砍伐的斧頭,讀一讀西塞羅的《論老年》吧:“我追隨‘自然’這個最好的向導,對她敬若神明,遵從她的命令。既然她已經把人生戲劇的其余部分寫得有聲有色,在寫最后一幕時她是絕不會像某些懶懶散散的詩人那樣隨隨便便、漫不經心的。”
圖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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