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3年,錢瑗晾曬的襯衫不慎滴濕鄰居的旗袍。
◆ 鄰居夫婦怒不可遏,一巴掌甩在錢瑗臉上。
◆ 楊絳如同護犢的母獅沖上去撕打,卻被男人拎起砸向木架。
◆ 楊絳渾身劇痛地躺在刨花堆里,聽見女兒哭喊:“媽!”
◆ 多年后,楊絳在《我們仨》中寫道:“那根晾衣繩沒有斷,它只是換了個形態,織進了我們的骨頭里?!?/p>
1
七月的北京,暑氣蒸騰,悶熱得仿佛一塊浸透了水的厚布,沉沉壓在筒子樓灰暗的樓道上方??諝饽郎粍?,彌漫著隔夜飯菜的餿味、劣質煤球燃燒后的硫磺氣,以及各家各戶在狹小空間里發酵出的、難以言喻的生活濁息。光線艱難地從樓道盡頭高懸的、布滿灰塵蛛網的窄窗擠進來,勉強照亮眼前這被雜物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空間。
自行車、蜂窩煤、腌菜壇子、破舊的木箱……層層疊疊地堆砌在墻邊,只剩下一條狹窄的通道,蜿蜒向前。兩根晾衣繩,如同緊繃的琴弦,橫貫在這通道的上方,承載著各家洗曬的衣物。錢瑗正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將一件洗得發白的男式襯衫掛上去。
水珠從濕漉漉的布料邊緣滴落,在水泥地上暈開小小的、深色的圓斑。她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幾縷黑發黏在頰邊,神情專注又帶著點疲憊的緊繃。她側身避讓著旁邊竹竿上晾曬的一條色彩俗艷的綢緞旗袍——那是鄰居林家的,正濕漉漉地往下淌著水。
就在這時,一聲尖利得足以刺破樓道的女高音猛地炸開:“哎喲!要死啊你!瞎了眼的東西!”
錢瑗的手一抖,衣架差點脫手。她惶然回頭。林家的女人正叉著腰站在她家敞開的門口,那張涂了厚厚一層劣質白粉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眉毛幾乎要豎到發際線里去。她一手撩著自己旗袍的下擺,上面赫然洇開一大片深色的、不規則的水漬。
“看看!看看!”林家的女人的聲音拔得更高,帶著一種刻意要驚動整層樓的夸張,“我這可是正經綢緞!剛上身!你這小蹄子存心的吧?沒爹娘教的野東西!水全滴我衣服上了!賠!你賠得起嗎你?”
污言穢語如同冰雹劈頭蓋臉砸來。錢瑗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嘴唇微微翕動,試圖解釋:“阿姨,對不起,我……我實在沒地方掛,繩子就這么短,風一吹……”
“放屁! ”林家的女人根本不聽,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錢瑗臉上,“沒地方掛?沒地方掛你就禍害別人?眼珠子長后腦勺上了?我看你就是欠揍!”她越罵越起勁,手指幾乎要戳到錢瑗的鼻尖。
樓道里,幾扇原本虛掩的門悄悄打開了縫隙,幾雙眼睛無聲地窺探著??諝饫锏膲m埃似乎都因這尖銳的罵聲而躁動不安。
“臭婆娘,吵吵什么?”一個粗嘎的男聲加入了戰局。林家的男人,林大奎,叼著半截煙卷,趿拉著拖鞋晃了出來。他身材粗壯,穿著件洗得發黃、領口油膩的汗衫,露出的胳膊肌肉虬結,帶著一股子蠻橫氣。他瞇著眼,上下打量著臉色煞白、孤立無援的錢瑗,又看看妻子旗袍上的水漬。
林家的女人像是找到了靠山,聲音更加尖刻,指著錢瑗:“大奎!你看看!這小賤人存心潑濕我的新旗袍!還嘴硬!”她猛地往前一步,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狠狠推搡在錢瑗單薄的肩膀上,“叫你賠!聽見沒?”
錢瑗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個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堆放的蜂窩煤筐上,煤灰簌簌落下,染黑了她的淺色襯衫。疼痛和巨大的屈辱感瞬間攫住了她,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死死咬著下唇不讓它掉下來。
林大奎鼻孔里哼出一股濃煙,眼神變得兇狠起來。他扔掉煙頭,用腳碾了碾,一步步逼近錢瑗:“小丫頭片子,挺橫啊?弄臟了東西還敢頂撞你林嬸?”他那張被劣質煙草熏得發黃的臉湊近錢瑗,帶著濃重的煙臭和汗味,“你媽沒教過你規矩?今兒老子就替你媽教教你!”
話音未落,那只蒲扇般、指關節粗大的右手,帶著一股惡風,猛地掄起,狠狠扇在錢瑗的左臉上。
“啪!”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悸的脆響,炸裂在狹窄的樓道里,壓過了所有的竊竊私語和煤灰落地的簌簌聲。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錢瑗的頭被打得猛地偏向一邊,整個人像一片被狂風撕下的枯葉,搖搖晃晃,最終支撐不住,軟軟地順著煤筐滑倒在地。
錢瑗左臉頰上迅速浮現出一個清晰刺目的五指印,迅速腫脹起來,嘴角滲出一絲鮮紅的血線。她眼前發黑,耳朵里嗡嗡作響,世界只剩下那火辣辣的劇痛和無邊的屈辱。淚水終于決堤,無聲地洶涌而出。
幾乎是耳光聲落下的同時,錢家那扇緊閉的房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猛地被拉開!一個人影如同被激怒的母獅,裹挾著一股決絕的風沖了出來。
是楊絳。她身上還穿著在家譯稿時穿的半舊斜襟灰布衫,袖子挽到手肘。
她一眼就看到了癱坐在煤灰里、半邊臉紅腫、嘴角帶血的女兒。那一瞬間,錢瑗臉上刺目的紅痕和嘴角的血絲,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楊絳的心尖上。一股從未有過的、狂暴的怒火,瞬間沖垮了她六十余年涵養筑起的堤壩,燒盡了所有的理智和屬于知識分子的矜持。
“畜生!”
一聲嘶啞的、完全不似她平日溫雅嗓音的怒吼從胸腔深處迸發出來。她甚至沒有看清是誰動的手,目標直接鎖定了離錢瑗最近、也最為強壯的威脅——林大奎。六十二歲的老太太,此刻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和力量,瘦小的身體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直直撞向林大奎!
林大奎根本沒把這個瘦小的老太太放在眼里,臉上還帶著一絲施暴后的獰笑。直到楊絳沖到他跟前,他才下意識地想伸手格擋。
但太遲了。
楊絳布滿歲月痕跡、此刻卻因用力而骨節發白的手,如同鐵鉗,不是抓向他的胳膊,而是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狠絕,精準地、死死地摳向他的眼睛!那是指尖凝聚了母親所有憤怒和絕望的利爪!
“啊——!”林大奎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慘嚎。劇痛讓他本能地閉上眼,身體猛地向后縮,雙手慌亂地去抓撓楊絳的手腕。
一擊得手,楊絳沒有絲毫停頓。母親保護幼崽的本能驅使著她。趁著林大奎捂眼痛嚎、門戶大開的瞬間,她另一只手屈指成拳,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朝著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散發著煙臭汗臭的嘴臉,狠狠搗了過去!
“砰!”沉悶的撞擊聲。拳頭砸在皮肉上的感覺清晰傳來。林大奎被打得腦袋向后一仰,鼻血瞬間飆了出來。
“老東西!你敢打我男人!”旁邊的林家的女人發出刺耳的尖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張牙舞爪地撲上來,尖利的指甲直抓楊絳的臉頰和頭發。
頭皮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楊絳被迫松開摳抓林大奎的手,反手去格擋林家的女人的撕扯。兩個女人瞬間扭打在一起。楊絳的灰布衫被撕開一道口子,林家的女人精心梳理的頭發也散亂不堪,臉上被楊絳的指甲劃出幾道血痕。
“媽的!老子弄死你!”林大奎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淚水和鼻血,暴怒徹底吞噬了他。他看清了那個瘦小的、還在和自己婆娘撕扯的身影,眼中兇光畢露。他猛地跨前一步,根本無視還在撕打的兩個女人,那雙搬運重物、粗壯有力的手臂,如同兩根沉重的鐵棍,猛地從后面箍住了楊絳的腰!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瞬間攫住了楊絳。她只覺雙腳離地,天旋地轉!林家的女人的撕扯被強行拉開,楊絳整個人被林大奎輕易地提離了地面!她瘦小的身體在那雙鐵臂中,輕飄飄得像一捆稻草。
“媽——!”錢瑗凄厲的哭喊聲撕裂了空氣,帶著無盡的恐懼和絕望。
2
楊絳徒勞地掙扎,雙腳在空中踢蹬,手指徒勞地去抓撓箍在腰間的鐵臂。然而那力量懸殊得令人絕望。林大奎臉上帶著一種殘忍的、報復得逞的快意,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他雙臂肌肉賁張,竟將楊絳瘦小的身體高高舉起,然后,用盡全身的蠻力,像摔打一個破麻袋一樣,朝著樓道角落里堆放的一大堆木工廢料——凌亂、尖銳的刨花、碎木條和粗糙的木架——狠狠摜了下去!
“呃!”身體砸進那堆木料時,楊絳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整個世界瞬間碎裂,顛倒,沉入一片刺耳的噪音和尖銳的疼痛海洋。
后背、肩膀、手臂、腰腿……無數個點同時爆發出劇烈的痛楚,仿佛骨頭被硬生生砸斷,內臟被狠狠擠壓移位。粗糙的木茬和尖銳的刨花邊緣無情地切割、摩擦著她的皮膚和薄薄的衣衫。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眼前一黑,肺里的空氣被擠壓殆盡,窒息感瞬間扼住了喉嚨。
她仰面躺在冰冷的、散發著新鮮木頭和灰塵氣息的刨花堆里,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耳朵里灌滿了自己粗重艱難的喘息、女兒錢瑗撕心裂肺的哭喊“媽——!媽你怎么了!”,還有林家夫婦粗鄙不堪的咒罵和周圍鄰居壓抑的驚呼。
劇痛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從后背、肩膀、腰際各處鉆進來,在身體里亂竄,啃噬著她的神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痛楚,每一次細微的動彈都引來一陣更劇烈的抽搐。
楊絳艱難地轉動眼球,視線模糊不清,只能看到樓道頂棚那盞蒙滿灰塵、光線昏黃的電燈泡,像一個巨大的、冷漠的眼珠。林大奎粗壯的身影在她模糊的視野里晃動,帶著勝利者的猙獰,似乎還要上前。錢瑗撲了過來,小小的身體帶著不顧一切的勇氣,張開雙臂,試圖擋在母親身前,哭喊的聲音已經嘶啞變形:
“別動我媽!求求你們別動我媽!”
楊絳躺在冰冷的刨花碎屑里,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骨頭深處的痛楚。她艱難地轉動脖頸,視線掠過女兒錢瑗那張哭得通紅變形、帶著清晰指痕的小臉,掠過林家夫婦那兩張因暴戾和某種扭曲的得意而顯得愈發丑陋的面孔,掠過樓道兩側那些門縫里躲閃的、或驚懼或麻木的眼睛。
一股咸腥涌上喉頭,她用力吞咽下去。那不是恐懼,不是軟弱,而是一種被徹底踐踏、被蠻力碾碎的尊嚴所激起的、冰冷的鐵銹味。骨頭縫里透出的寒氣,竟奇異地壓過了皮肉的灼痛,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瞬的清明。
楊絳死死盯著林大奎那雙沾著血污和汗水的翻毛皮鞋,那雙剛剛將她像垃圾一樣摜出去的腳,它們就停在離她頭不遠的地方,散發著濃重的劣質皮革和腳臭混合的氣味。這味道,連同這雙腳的主人,都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她掙扎著想撐起身體,這個動作立刻引來后背一陣鉆心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悶哼出聲。錢瑗慌忙俯身,小手顫抖著想要攙扶,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楊絳的手臂上:“媽!媽你別動!疼……”
“扶我……起來。”楊絳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磨砂紙上刮過,帶著血腥氣。她避開女兒受傷腫脹的臉頰,目光落在她沾滿煤灰和淚水的衣襟上,心又被狠狠擰了一把。她必須起來。躺在這里,躺在敵人腳下,躺在看客的視線里,比那木架砸在身上的痛楚更甚百倍。
錢瑗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終于將母親沉重的上半身從冰冷的刨花堆里攙扶起來。楊絳靠著粗糙的墻壁,劇烈的喘息牽動著每一根疼痛的肋骨。她灰白的頭發散亂地黏在汗濕的額角,布衫被撕開的口子下,露出肩膀上幾道被木茬劃破的血痕,正緩慢地滲出血珠。
但楊絳坐起來了,脊梁骨挺得筆直,像一桿被狂風吹彎卻不肯折斷的蘆葦。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渙散,而是淬了冰一樣,直直射向林大奎和林家的女人。那眼神里沒有淚水,沒有哀告,只有一種近乎平靜的、深不見底的冰冷和審視。這目光讓還在罵罵咧咧的林家的女人聲音陡然一滯,林大奎臉上的橫肉也抽搐了一下。
“打得好?!睏罱{開口了,聲音依舊嘶啞,卻異常清晰地回蕩在突然安靜下來的樓道里,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打一個六十二歲的老婆子,打一個沒還手之力的姑娘……你們兩口子,好本事。”
林大奎被這眼神和話語刺得惱羞成怒,梗著脖子又要上前:“老不死的!還敢嘴硬!”他揚起那只沾著錢瑗血跡和楊絳頭發的大手。
“來!”楊絳猛地揚高聲音,因疼痛而蒼白的臉上竟浮起一絲近乎挑釁的冷笑,她甚至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指著自己的臉,“朝這兒打!打不死我,但凡還有一口氣在,我爬也爬到革委會去!我倒要問問,這新社會,允不允許你們這樣的‘革命群眾’,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傷人!打一個為革命工作幾十年的老教師,打一個根正苗紅的知識青年!”
她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頭砸在地上。她提到了“革委會”,提到了“革命群眾”和“知識青年”這些在當下具有特殊分量和威懾力的標簽。
林大奎揚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他臉上的兇狠瞬間被一種猶疑和忌憚所取代。林家的女人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囂張的氣焰肉眼可見地矮了下去,眼神閃爍,不敢再與楊絳對視。周圍門縫里那些窺探的目光,也似乎帶上了一些別樣的意味。
“好!好你個楊絳!”林大奎色厲內荏地吼了一聲,終究沒敢再把巴掌落下來,“算你狠!咱們走著瞧!”他一把扯過還在發愣的林家的女人,“走!跟這瘋婆子沒什么好說的!”兩人罵罵咧咧,卻明顯帶著心虛,撞開幾個看熱鬧的鄰居,狼狽地退回自己家門,“砰”地一聲重重關上。
樓道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還有錢瑗壓抑不住的抽泣聲。
“瑗瑗……”楊絳的聲音柔和下來,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和痛楚。她抬手,想拂去女兒臉上的淚水和煤灰,指尖卻控制不住地顫抖。后背和肩膀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一陣緊似一陣地啃噬著她。
“媽,你流血了!”錢瑗看著母親肩膀上滲出的血跡,手臂上被木刺劃出的道道紅痕,眼淚又涌了出來,“我們去醫院!我扶你去醫院!”她的小手冰涼,緊緊抓住楊絳的胳膊。
楊絳搖搖頭,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那翻涌的痛楚和眩暈?!跋取丶摇!彼哪抗饴湓诓贿h處地上那件沾滿煤灰和腳印的、洗得發白的男式襯衫——錢鐘書的襯衫,那是錢瑗剛剛被打落在地的。她示意女兒:“把……你爸的襯衫撿起來?!?/p>
錢瑗含淚點頭,跑過去撿起那件臟污的襯衫,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最后一點支撐。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攙扶起母親。楊絳每挪動一步,都感覺骨頭在錯位摩擦,痛得她冷汗直流,牙關緊咬。短短的幾步路,仿佛跋涉了千山萬水。
3
當錢家那扇熟悉的、貼著褪色門神的木門終于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窺探的目光和渾濁的空氣時,楊絳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懈,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脫力地靠在了門板上,劇烈地喘息。
昏暗的光線透過蒙塵的玻璃窗照進來,映出斗室內的景象。小小的空間里,書籍是真正的主角。墻壁幾乎被頂天立地的書架覆蓋,書架上、書桌上、窗臺上,甚至墻角的地板上,都堆滿了層層疊疊的書冊。
中文的線裝書,厚重的精裝外文典籍,薄薄的期刊雜志,新舊不一,參差交錯,散發著紙張特有的、混合著陳舊墨香和淡淡霉味的氣息。這浩瀚的書海,將這間本已狹小的屋子擠壓得幾乎沒有落腳之地,卻也在無形中構筑出一種奇特的、屬于精神世界的堡壘。
錢瑗扶著楊絳,艱難地挪到那張緊靠書桌、鋪著舊竹席的木板床邊。楊絳幾乎是跌坐下去,竹席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她靠在床頭那摞用藍布包著的厚書上,閉上眼,眉頭因為疼痛而緊緊鎖在一起,額頭上全是冷汗。
“媽,你等等,我去拿藥!”錢瑗急急地說,聲音還帶著哭腔。她轉身奔向角落一個斑駁的舊木箱,翻找起來。
楊絳沒有阻止,只是疲憊地喘息著。她微微睜開眼,目光掃過這間被書山環抱的屋子。書桌一角,一盞綠色玻璃罩的舊臺燈下,攤開著一本厚重的西班牙語詞典,旁邊是寫到一半的譯稿紙頁,鋼筆還擱在墨水瓶邊——那是她正在進行的《堂吉訶德》翻譯工作。
稿紙上工整的筆跡,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另一側,是幾本攤開的英文筆記,上面是錢鐘書那熟悉的、密密麻麻如同蟻群般的小字,旁邊還壓著一本翻開的中文古籍,露出里面朱砂筆的圈點批注。
這滿屋的書籍和稿紙,是她和錢鐘書半生的心血,是他們的盔甲,也是他們的囚籠。它們曾隔絕了外界的喧囂,此刻,卻無法隔絕那從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意和樓道里殘留的暴戾氣息。
錢瑗很快拿著一個印著紅十字的舊鐵皮盒子和一個掉了瓷的搪瓷盆跑了回來。盆里是剛從公用龍頭接的涼水。她擰了一條濕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母親臉頰和脖頸的灰塵、汗水和一絲干涸的血跡。冰涼的毛巾觸碰到皮膚,楊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
“媽,疼嗎?”錢瑗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動作輕柔得像羽毛。
“不礙事。”楊絳的聲音依舊嘶啞,她努力想扯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卻牽動了嘴角的淤傷,疼得吸了口冷氣。她看著女兒紅腫未消的臉頰和破碎的眼神,心中的痛楚遠勝于身上的傷口。她抬起顫抖的手,輕輕撫上女兒受傷的臉頰:“瑗瑗……臉還疼得厲害嗎?”
錢瑗的眼淚又撲簌簌地掉下來,落在楊絳的手背上,滾燙?!安惶哿耍瑡尅娴牟惶哿恕彼疵鼡u頭,打開藥盒,里面是所剩無幾的紅藥水和紫藥水,還有一小卷紗布。她用棉簽沾了紅藥水,笨拙而輕柔地涂抹在母親手臂和肩膀那些被木刺劃破的傷口上。藥水的刺激讓楊絳的肌肉下意識地繃緊。
“媽,你忍忍……”錢瑗心疼地說。
處理完手臂上幾處明顯的擦傷,錢瑗看著母親蒼白的臉色和緊鎖的眉頭,擔憂地問:“媽,你背上……是不是傷得更重?讓我看看好不好?”她作勢要去幫楊絳解開布衫的盤扣。
“別動!”楊絳幾乎是立刻制止了她,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促。牽扯后背的劇痛讓她瞬間白了臉,額角的冷汗更多了。她緩了口氣,才低聲道:“沒事……就是撞了一下,有點淤青,過兩天就好了。不用看?!?她不能讓孩子看到自己背上可能更嚴重的傷,那只會讓女兒更加恐懼和無助。這份痛楚,她必須獨自扛著。
錢瑗的手停在半空,看著母親強忍痛楚的模樣,眼淚無聲地流得更兇。她知道母親的固執,不敢再堅持,只能哽咽著說:“那……媽,你躺下歇歇,我去燒點熱水。”
楊絳點點頭,在女兒的幫助下,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側身躺下。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引發一陣劇烈的疼痛,她咬緊牙關,才沒讓自己痛呼出聲。躺下后,她面朝著墻壁,那里貼著一張泛黃的世界地圖。背對著女兒,她臉上強撐的平靜才徹底碎裂,牙關緊咬,身體因為疼痛而微微顫抖。
后背那片被撞擊的地方,仿佛埋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灼熱的、擴散性的劇痛。肩膀更是像脫了臼一般,沉重而麻木地牽扯著。
錢瑗端著搪瓷盆輕手輕腳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楊絳粗重而壓抑的喘息。死寂中,樓道里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閃回:林大奎那兇神惡煞的臉、掄起的巴掌、女兒倒下的身影、自己被高高舉起時那種失重的恐懼、砸進木堆時骨頭碎裂般的劇痛、還有錢瑗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屈辱、憤怒、后怕,還有對女兒深深的心疼,種種情緒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堤防。一滴滾燙的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迅速滲進粗糙的竹席里,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傳來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楊絳立刻閉上眼,調整呼吸,試圖抹去臉上的淚痕。
門開了。錢鐘書站在門口。他手里拎著那個用了很多年、邊角磨損嚴重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包帶似乎比平時勒得更緊,深深陷進他同樣瘦削的肩膀里。
他顯然剛從外面回來,額頭上帶著汗,鼻梁上架著的那副圓框眼鏡,鏡片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他整個人像是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風塵仆仆,帶著外面七月正午灼熱而渾濁的空氣。
錢鐘書的目光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精準地鎖定了側躺在床上的楊絳。當看清妻子散亂的灰白頭發、蒼白如紙的臉色、緊閉的雙眼和緊蹙的眉頭時,錢鐘書鏡片后的瞳孔猛地一縮。那根緊繃的弦似乎“錚”地響了一聲。他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門口,公文包“啪嗒”一聲,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門口堆放的幾本書上。
“季康?”他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惶,腳步有些踉蹌地沖到床邊,膝蓋重重地磕在床沿也渾然不覺。他俯下身,急切地、近乎慌亂地打量著妻子,手指顫抖著想去觸碰她臉頰上那細微的擦傷,卻又怕弄疼她而懸在半空。
“季康!你……你這是怎么了??。空f話呀!”他素來以睿智冷靜著稱的聲音此刻充滿了驚懼的裂痕。楊絳緩緩睜開眼,對上丈夫那雙盛滿驚痛、瞬間熬紅了的眼睛。所有的委屈、強撐的堅強,在這一刻幾乎要土崩瓦解。她動了動干裂的嘴唇,想扯出一個笑容安撫他,卻先牽動了后背的傷,痛得她倒吸一口涼氣,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爸!”錢瑗端著一碗剛晾溫的白開水,從狹窄的廚房角落走出來,看到父親,眼淚又涌了上來,“是……是隔壁林家的人……”
錢瑗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從她晾衣服不小心滴濕林家的女人的旗袍,到對方破口大罵、推搡,再到林大奎那狠毒的一巴掌,最后是母親為了保護她而遭受的暴力……當說到楊絳被林大奎像摔麻袋一樣摜進木料堆時,錢瑗的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泣不成聲。
4
錢鐘書靜靜地聽著,身體站得筆直,像一尊驟然冷卻的石像。他臉上的血色隨著女兒的講述一點點褪盡,最后只剩下一片駭人的青白。鏡片后的目光,起初是震驚和心痛,漸漸地,凝聚成一種從未有過的、冰冷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火焰。
那火焰不是狂暴的,而是沉靜的,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力量。他垂在身側的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結的老樹根。
“畜生!簡直是畜生!”錢鐘書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動,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怒意和切齒的恨。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像一座瀕臨爆發的火山。他猛地轉過身,就要往門外沖去,那架勢,仿佛要去與林大奎同歸于盡。
“默存!”楊絳急喚了一聲,聲音因急切而尖銳,牽動傷處,痛得她蜷縮了一下。
錢瑗也立刻撲上去死死抱住父親的手臂:“爸!別去!爸!”她小小的身體爆發出巨大的力量,聲音帶著哭腔的哀求,“他們不講理!你會吃虧的!爸!”
錢鐘書被女兒死死拖住,沖勢一頓。他回過頭,看著床上痛楚蹙眉的妻子,再看看淚流滿面、臉上還帶著清晰掌印的女兒。妻子灰布衫上的破口和隱約的血痕,女兒紅腫的臉頰,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那股狂暴的、想要沖出去拼命的怒火,在妻女驚惶擔憂的目光中,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冷卻下來,化作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和無力感。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下來,像驟然被抽走了脊梁骨。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書架上!
“砰!”
一聲悶響。書架上的書簌簌震動,灰塵簌簌落下。一本厚重的《牛津大辭典》搖晃了一下,差點跌落。錢鐘書的手背瞬間紅腫破皮,滲出血絲。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咬著牙,腮幫子繃出堅硬的線條,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那是一種被巨大的屈辱和無力感扼住咽喉的悲鳴。
他恨!恨那蠻橫的鄰居,更恨自己!恨自己身為丈夫和父親,在妻女受辱之時,竟無法挺身而出,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被傷害!這滿腹的經綸,這學貫中西的聲名,在赤裸裸的暴力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默存……”楊絳的聲音虛弱地響起,帶著安撫的意味,“你……別這樣?!彼龗暝阱X瑗的幫助下,艱難地撐坐起來一些,后背倚著那摞藍布包著的書。“你過來?!?/p>
錢鐘書像是被這聲呼喚拉回了魂。他僵硬地轉過身,腳步沉重地走到床邊,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坐下,仿佛生怕驚擾了妻子身上的傷痛。他伸出手,顫抖著,想要去碰觸楊絳受傷的肩膀,卻又不敢落下,最終只是輕輕握住了她放在竹席上那只冰涼的手。他的手心滾燙,卻帶著一種無力的顫抖。
“季康……”千言萬語堵在喉頭,錢鐘書只吐出這兩個字,眼圈瞬間紅了。他看著妻子蒼白憔悴的臉,看著她眼中強忍的痛楚和那份奇異的平靜,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幾乎將他淹沒。他低下頭,把臉埋進妻子冰涼的手掌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抽動起來。
楊絳感受著手掌上傳來的濕熱,那是丈夫壓抑的淚水。她抬起另一只還能活動的手,輕輕地、帶著安撫的意味,一遍遍撫摸著錢鐘書花白而微亂的頭發,如同安撫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沒事了……”她低聲說,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我們都沒事。骨頭……沒斷。”她頓了頓,像是在確認,也像是在給自己力量,“骨頭還在,人還在,比什么都強?!?/p>
錢鐘書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眼鏡片也模糊一片。他看著妻子,眼神復雜,有痛,有愧,有怒,也有一種被妻子這份堅韌所震撼的茫然。
“可這口氣……”他哽住了,那口郁結在胸口的惡氣,憋得他心口生疼。
“氣?”楊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極其苦澀、又帶著某種洞悉的冷笑。她的目光越過丈夫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被筒子樓切割得支離破碎的、灰蒙蒙的天空。“默存,你看外面那些晾衣繩……”
錢鐘書茫然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窗外,橫七豎八的晾衣繩上,掛滿了各家各戶洗曬的衣物,在沉悶的空氣里微微晃蕩。
“那些繩子,”楊絳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冰的針,扎進錢鐘書的心里,“看著軟,風一吹就晃,雨一淋就濕,好像誰都能扯斷,誰都能踩上一腳……可你見過哪根繩子,是被人輕易扯斷的?”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丈夫臉上,那眼神幽深得像古井:“繩子斷了,不是因為有人扯它,踩它。是因為它自己……先朽了,爛了,從芯子里壞了。”
“我們不是朽木,默存。”她一字一頓地說,握著丈夫的手微微用力,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我們的芯子,沒爛。這點風,這點雨,這點……蠻力,”她艱難地吐出這個詞,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壓不垮我們。只要骨頭還在,只要這口氣還提著,繩子,就斷不了?!?/p>
屋子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錢瑗壓抑的抽泣聲和窗外遠處傳來的模糊市聲。錢鐘書呆呆地望著妻子,望著她眼中那份在劇痛屈辱之后,反而愈發清晰、愈發冷硬的意志。那眼神像一把無形的錘子,敲打著他因憤怒和無力而混亂的心。他反手緊緊握住楊絳的手,那冰涼的手此刻卻仿佛蘊含著一種奇異的熱度,一點點熨帖著他胸中翻騰的戾氣和絕望。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喉結滾動,咽下所有翻涌的悲憤,只化作一個沉甸甸的字:
“嗯!”
時光如同無聲的流水,裹挾著生活的泥沙,也沖刷著記憶的棱角。筒子樓那場驚心動魄的沖突,在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書頁翻動和筆尖沙沙聲中,漸漸沉淀為記憶深處一塊不愿輕易觸碰的淤青。表面的生活似乎恢復了舊有的軌道。
錢瑗臉上的指痕慢慢淡去,楊絳背上那鉆心的疼痛,也在時間無聲的撫慰和錢鐘書偷偷尋來的幾貼膏藥作用下,漸漸化作了陰雨天里隱隱的鈍響。林家的門依舊緊閉,偶爾傳出鍋碗瓢盆的碰撞和壓低嗓門的爭吵,只是那扇門再也沒在錢家人面前打開過。
樓道里碰面,空氣瞬間凝固成冰,雙方都垂下眼,擦肩而過,留下一種比謾罵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5
直到一個秋雨綿綿的下午。
雨水敲打著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楊絳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暈籠罩著她伏案的身影,正專注地推敲著一個西語長句的譯法。錢瑗則坐在小凳上,就著床沿,安靜地整理著父親一沓沓散亂的手稿,小心地按頁碼順序排列。錢鐘書靠在床頭,捧著一卷《管錐編》的草稿,眉頭微蹙,沉浸在字句的推敲里。
屋子里只有鋼筆劃過稿紙的沙沙聲、書頁翻動的脆響和窗外淅瀝的雨聲,構成一種安寧的韻律。忽然,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樓道的寂靜,由遠及近,最后停在了林家門前。
接著是鑰匙粗暴地捅進鎖孔、轉動的聲音,伴隨著林家的女人拔高的、帶著哭腔的嚷嚷:“……催命啊催!這破地方誰愛待似的!趕明兒就搬!省得看人臉色!”
“行了!少說兩句!趕緊收拾!”林大奎粗嘎的聲音響起,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焦躁。然后是翻箱倒柜、東西被粗暴扔進木箱或麻袋的雜亂聲響,夾雜著林家的女人斷斷續續的抱怨和低泣。
錢家三口幾乎同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錢瑗整理稿紙的手頓住了,下意識地抬頭看向父母。楊絳握著鋼筆的手指微微收緊,筆尖在稿紙上洇開一小團墨跡。錢鐘書的目光從書稿上抬起,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地投向那扇隔開兩家、此刻卻擋不住聲音的門板。
沉默在錢家小小的房間里彌漫開來,比窗外的雨聲更清晰。那嘈雜的搬遷聲持續了許久,像一場冗長而粗糲的告別演出。終于,沉重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伴隨著重物拖拽摩擦地面的刺耳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樓道盡頭。
雨聲重新占據了主導。
錢鐘書放下書稿,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他輕輕撩開洗得發白的舊窗簾一角,向外望去。樓下停著一輛破舊的、沾滿泥濘的板車。林大奎正將一個捆扎得歪歪扭扭的大木箱費力地扛上車板,林家的女人抱著一個包袱,縮著肩膀站在雨里,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顯得有些狼狽。
板車周圍散落著幾件不值錢的舊家什,像被遺棄的垃圾。沒有鄰居相送,只有冰冷的雨絲無聲地籠罩著他們。錢鐘書默默地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那板車在迷蒙的雨簾中吱吱呀呀地拐過樓角,徹底消失不見,他才放下窗簾。他轉過身,目光掃過妻子和女兒。
楊絳依舊坐在書桌前,背脊挺直,仿佛剛才的插曲從未發生。她拿起吸墨紙,輕輕吸掉稿紙上那團多余的墨跡,然后重新落筆,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穩定而清晰的沙沙聲。錢瑗也低下頭,繼續整理父親的手稿,動作輕柔而專注。
錢鐘書沒有說什么,只是走回床邊,重新拿起那卷《管錐編》的草稿。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凝聚了無數心血的蠅頭小楷上,眼神深處,那曾因憤怒和無力而翻騰的火焰,此刻沉淀為一種更為恒久的、冰冷的堅硬。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重新沉浸回那浩瀚的文字世界。
屋子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書頁翻動的脆響,以及窗外淅淅瀝瀝、永不停歇的雨聲。
歲月無聲流淌,裹挾著人間的悲歡離合,奔涌向前。北京城的天際線不斷被新的高樓切割、重塑,筒子樓早已湮沒在推土機的轟鳴與拔地而起的鋼筋水泥森林里,連同那潮濕擁擠的樓道、繃緊的晾衣繩和彌漫的煤灰氣味,都成了泛黃記憶里模糊的背景。
窗明幾凈的書房里,陽光穿過潔凈的玻璃,溫柔地灑落。寬大的書桌上,攤開著厚厚一沓稿紙,頂端是三個墨跡飽滿、力透紙背的字:《我們仨》。稿紙旁,放著一張小小的、已經磨損了邊角的黑白照片。照片里,錢鐘書戴著標志性的圓框眼鏡,笑容溫和儒雅;年輕的楊絳依偎在他身邊,眉眼彎彎,洋溢著青春的光彩;中間是扎著羊角辮、笑得一臉燦爛的小錢瑗。一家三口,仿佛被時光永遠定格在那個溫煦的午后。
楊絳坐在書桌前,頭發已然雪白如銀,梳理得一絲不茍。歲月在她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但那雙眼睛,依舊清澈、明亮,帶著洞悉世事的沉靜。她放下手中的鋼筆,微微側過頭,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張照片上。指尖緩緩拂過照片中丈夫溫潤的眉眼,女兒天真無邪的笑靨。
窗外,一株高大的梧桐枝葉繁茂,在夏日的微風中沙沙作響。陽光透過搖曳的葉隙,在書桌上投下細碎跳躍的光斑,像無數只金色的蝴蝶在稿紙上翩翩起舞,最終停駐在“我們仨”那三個字上。
楊絳的目光從照片上移開,落回稿紙。她重新拿起筆,筆尖懸在紙上,微微停頓。窗外梧桐葉的聲響,混合著遠處城市模糊的喧囂,像潮水般涌來,又漸漸退去。在這片寧靜的喧嘩聲中,那些深埋于記憶河床之下的碎片,裹挾著舊日的塵埃與氣息,驟然清晰——
潮濕擁擠的筒子樓過道,霉味混雜著煤灰氣息……兩根緊繃的晾衣繩上,滴水的白襯衫,旁邊濕漉漉的、俗艷的綢緞旗袍……鄰居女人涂著厚粉的、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猩紅的嘴唇噴吐著污言穢語……那只粗壯手臂掄起的瞬間帶起的風聲……
女兒像落葉般倒下的身影……自己身體被高高拋起時失重的眩暈……后背砸進尖銳木料堆時那刺穿靈魂的劇痛……骨頭碎裂般的悶響……女兒凄厲到變形的哭喊:“媽——!”
一股熟悉的、源自骨骼深處的隱痛,隔著漫長的歲月,再次清晰地漫上楊絳的肩背。她握著鋼筆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然而,這痛楚并未帶來絲毫軟弱,反而像一道電流,瞬間貫通了時光的隧道,將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注入筆端。
她深吸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平穩。筆尖落下,堅定地劃過稿紙,發出沉穩的沙沙聲。墨跡在紙頁上延伸,如同歲月的溪流,映照出靈魂的倒影:
“……那根晾衣繩沒有斷。它只是換了個形態,織進了我們的骨頭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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