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日報—中工網記者 喬然 史宏宇 張冠一
早上5點,羅華在8平方米大的房間里醒來。5點40分前,他要趕到距離住處約2公里的“馬駒橋零工市場”。經過登記、拍照,6點一過,提前等候的接駁車會載著羅華和另外十來個人去附近的倉庫,開始一天的物流分揀工作。正值今年“618”電商大促期間,最近各個物流倉庫都缺人。
馬駒橋鎮地處北京東南六環邊,因緊鄰涼水河上的馬駒橋而得名。橋的北邊,是北京經濟技術開發區,許多大型企業在那里開工建廠;橋的南邊,就是名頭響亮的馬駒橋商業街。
因為地理位置優越,多年來,馬駒橋商業街上聚集了大量“趴活”的務工人員。去年5月,北京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印發《北京市零工市場規范化建設實施方案》,隨后不久,馬駒橋鎮政府在距離商業街大約1.5公里的地方籌建了“馬駒橋零工市場”,北京最大的零工市場終于有了正式的名字。
現在的馬駒橋,“新市場”和“舊市場”同時運營著。對數量眾多的靠“日結”工作為生的人來說,在那里,適應這樣的變化并不難,難的是要在日復一日的“上工”和“下工”間記得自己最初為什么而來,又想要去哪里。
在去年新建成的馬駒橋零工市場,一位務工人員正在瀏覽招聘信息。工人日報—中工網記者 喬然 攝
“20元一天的床鋪住不住?”
小林第一次見到羅華,就是在去“上工”的面包車里。
那是2024年6月,趁著暑假和之后大半年的實習期,在河北保定一家職業技術學校上學的小林想打工賺學費,再攢錢給自己買一臺照相機。均價6元管飽的盒飯、40元一天的床位、200元一天的工資,和許多初到北京的務工者一樣,“高性價比”的馬駒橋成了小林的首選。
與小林多少有些“體驗生活”的目的不同,30歲那年到馬駒橋時,羅華單純就是為了謀生,這也是那里來自天南地北的人最大的共同點:賺錢。
羅華還能回憶起自己對馬駒橋最初的感受:既熱鬧又忙亂。以漷馬路舊線與興華中街交匯處的金馬商場為中心,掛著“人力資源”相關招牌的門面一間連著一間。中介招工的喊聲此起彼伏,從電線桿到路邊的墻上再到小攤小販的車上都可能貼著招工廣告。當然,主角永遠是來來往往的務工人員。在“應聘”間隙,大家會相互攀談,討論哪種工作辛苦,哪種工作工資給得多。有人興奮地分享一天賺五六百元的“事跡”,也有人說自己已經接連好幾天睡在馬路邊上。
就在羅華有些不知所措時,有人靠近跟他搭話,“20元一天的床鋪住不住?”后來他知道,是背上的雙肩包透露了自己的情況。在馬駒橋,雙肩包或者行李箱通常會在兩個場景中出現:一個人初來時和離開時。
小林也是背著雙肩包去的。那時候還沒有“新市場”,沒用多長時間,小林就搞明白了馬駒橋“馬路市場”的運轉模式。早上5點起,陸續有中介在街邊喊需求、報價格,等活的人要是有意向,上前聊上兩三句,覺得合適就上車。如果出現了“活少錢多”的工作,搶著報名的人會把中介團團圍住。年輕,看著能干、老實……按照類似的原則,中介會在最短的時間里選好人,然后人群就快速散開,流向下一個可能的機會。
過了上午9點,商業街逐漸安靜。沒有找到合適工作的人大多會回自己租住的旅店接著睡覺,然后在晚上7點到9點間再次聚集——那會兒是夜班的招工高峰。
小林在學校學的是烹飪專業,出發前他的計劃是最好能干與專業相關的活兒,不過馬駒橋從來不是一個能讓人輕易按計劃行事的地方。
“火鍋店洗碗工,每小時20元,每天10~12小時,年齡18~55歲,壓三付一”“保潔零工,8小時150元,干完即結,年齡20~65歲,男女不限”“汽配廠輔助生產,12小時242元,18~45歲,僅限男生,管兩餐”……第一天到商業街找工作,小林聽來聽去、看來看去,只有一個配菜員的崗位勉強算是與自己的專業有點關系,還是按月結工資——小林知道,自己手里的余錢撐不到一個月后。
最終,小林在馬駒橋的第一份工作是到附近物流倉庫做貨物分揀員,220元干10個小時。用中介王佳杰的話來說:“這個活相對輕松,早八到晚八,中間休息兩小時,還管一頓午飯。”
鉆進面包車,小林看到已有四五個人坐在長板凳上等待,因為互不相識,大家都各自沉默著,這其中就有正閉目養神的羅華。
“這個活很好上手”
行駛了大約半個小時后,載著小林和他11個臨時工友的面包車到達了目的地。下車后,小林一邊伸胳膊伸腿活動身體,一邊觀察著周圍的環境。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巨大的倉儲物流園內,放眼望去,園區里滿是同樣顏色、同樣風格的儲存倉庫。
馬駒橋物流基地是北京六大物流節點之一,每年有超過800萬噸貨物在這里倉儲、中轉,再發往全國各地。為了保證持續、高效運轉,物流基地需要大量的勞動力。這一天,小林便是其中一位。
等回到隊伍中,小林才看清貼紙上印著的三個字:臨時工。
“這個活很好上手。”站在小林旁邊的羅華看出他是個新人,主動給他介紹起了“經驗”,“比做地鐵安檢員賺得多,比包裝月餅輕松,比在制造業流水線上輔助生產自由”。
雖然有羅華“帶路”,但進入倉庫后,眼前的景象還是讓小林感到很新奇:以堆放的海量貨物為背景,近百位分揀員穿梭其間,手上不停,腳下也不停。諾大的空間里,很少聽到有人說話,只是偶爾有管理人員用喇叭通報剩余的待分揀貨物數量。
所謂貨物分揀,就是使用手持終端PDA掃描貨物、錄入信息,再將其運放到對應筐位。正如羅華所說,這個工作幾乎沒有任何門檻,搞清流程后,“上工”第一個小時,小林就分揀了200多件貨物。
除了12個日結工,在倉庫里忙碌的更多的是與物流企業簽訂了勞動合同的正式員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的起點也是在馬駒橋。
在馬駒橋,人們習慣把工作分為兩類:長期月結和短期日結。前者需要務工者在至少一個月時間里按時到崗,要是連續幾個月表現不錯就有機會長期留用。后者工資一日一付或三日一付,結了錢,勞動力、中介、企業間就算三清,然后找活、招人的流程又重新啟動。
簽訂長期勞動合同,意味著能擁有穩定的收入和固定的休息日,有的企業還提供員工宿舍,缺點則是不如日結工自由。在馬駒橋,對有的人來說,相比于有些“飄渺”的個人發展、未來規劃,近在眼前的“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自由會顯得更有吸引力。
不過,也有人早早就想要比“簽勞動合同”更進一步。后來小林在馬駒橋認識了同齡人陳金雨。大專畢業后,趕著新能源汽車的熱潮,陳金雨在馬駒橋找到了一份組裝汽車配件的工作。雖然待遇不錯,但干的時間越長,陳金雨越覺得,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發展,很多流水線上的工人已經或即將被機器取代,自己也不例外。
陳金雨所在車間的領班曾經也是普通工人,因為連續三年在年度考核中位居前列,被破格提拔到了管理崗位。這樣的先例成了陳金雨努力工作的最大動力,“我想讓自己的價值高于機器的價值”。
2023年4月的一天,馬駒橋一家勞務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員在店門口休息。工人日報—中工網記者 蔚可任 攝
“干活干到倒數,不覺得不好意思嗎?”
上午10點,小林開始感覺到腰疼,腳步也不像一開始那樣輕盈。貨物分揀,說到底是個體力活。小林雖然年輕,但第一次長時間重復屈膝、彎腰和搬運的動作,他的身體顯然有些不適應。
“你別看到什么就掃什么。”一次經過小林身邊時,羅華停下來低聲說道,“多選衛生紙、零食和服飾,盡量避開洗衣液、牛奶和米面等重物,不就能省力了?”
小林還想問點什么,不遠處倉庫管理人員的喇叭聲已經響起了,“別光聊天不干活,等會兒數據統計出來,分揀數量排名后三位的就安排去打掃衛生、處理垃圾”。
即使是日結工,也有類似“末位淘汰”的制度。物流倉庫每天會產生大量垃圾,若是被“發配”做保潔工作,除了面對隨時可能揚起的灰塵,還要忍受空氣中各類變質食品散發出的濃烈氣味。
在馬駒橋眾多的生存法則中,與年齡相關的那一條從來沒有變過。不管是什么崗位,同等條件下年輕人幾乎總是優先。“年紀越大,可選擇的空間就越小。”唐政說。
好不容易到了中午,與被當作午飯的15個餃子一起到來的,是珍貴的休息時間。正值酷夏,大家三三兩兩躲在庫房外的陰涼處,一邊吃一邊聊。
12個日結工里,還有一個和小林一樣利用暑假打工的女生。僅僅一上午,她此前對“馬駒橋”和“零工”的所有想象就被顛覆了。“這樣掙錢實在太不容易、太不值了。”女生說,等這天結束她就會離開馬駒橋。
像這樣“一日游”的勞動力,王佳杰不是第一次遇上了。做中介這幾年,他見過無論刮風下雨每天早上6點準時出現在商業街上的人,見過干了一上午就要走的人,見過從打零工干到當領班的人,也見過干活中途要求加錢的人……“在馬駒橋,碰到什么樣的人都不奇怪。”
小林聽從了羅華的建議,盡量選輕的貨物分揀,只是到了下午,機械勞動帶來的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疲憊感還是拖慢了他的工作速度。最后幾個小時,他也被安排去打掃衛生了。
保潔工作環境差了些,但不再計件和趕時間。小林松了口氣,不過跟他一起被“末位淘汰”的一位日結工卻因此感到有些羞愧。據她說,自己此前在馬駒橋一家小超市做收銀員,因為工作熟練很受老板賞識。不久前超市停業,為了生計她只能先做些零工過渡。
“干活干到倒數,不覺得不好意思嗎?”小林沒想到,在一個四面堆滿垃圾的場合,這位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工友會對自己拋出這樣的問題。
“你羨慕他,我羨慕你”
在隔著口罩都能聞到的臭雞蛋味的陪伴下,小林熬到了下班時間。來接他和同伴的面包車也載來了新一批日結工——倉庫分揀24小時作業,這是來上夜班的人。
回到早上的出發地,一天下來已算相互認識的小林、羅華和唐政決定一起去吃飯。
以馬駒橋商業街公交站旁的金馬商場為起點,沿著漷馬路舊線向西北到涼水河邊,這大約1公里的路程就像是“舊市場”的主動脈,兩邊密密麻麻的商鋪,涵蓋餐飲、服裝、美容、數碼、日用等方方面面;從街道向左右延伸的小巷子如同毛細血管,主要分布著供人落腳的旅店,從每天20元的床位到200元的單間,各種選擇都有。
閃爍的燈光,嘈雜的人聲,夜色下的馬駒橋商業街比白天熱鬧了許多。如果不是隨處可見的招工信息和冷不丁就被迎面走來的人問一句“夜班,去嗎”,小林會覺得這里跟老家的縣城沒什么區別。
在羅華的帶領下,三人走進了一家自助火鍋店。聽著湯底的咕嚕聲和周圍食客的碰杯聲,小林緊張了一天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還是上學的年紀,怎么來打零工了?”早就看出小林年齡小,羅華一邊吃一邊詢問道。得知他是勤工儉學,羅華豎起了大拇指,“小伙子有志氣!”頓了頓,他又加了句,“等存夠錢就別干了,趁年輕好好讀書多學東西,未來才有出路”。
羅華說這話,是出于親身體驗。高中沒畢業,他就外出打工,待過很多地方,干過很多工種,但文化水平不夠、缺乏一技之長,始終讓他難以獲得提拔的機會。
6年前,聽人說北京的馬駒橋工作機會多,生活開銷不大,羅華便輾轉來了這里。不久后,他成了一家工廠的正式員工,每月有近萬元的收入,還交了個女朋友。眼看日子過得越來越好,羅華卻迷上了線上博彩。輸完了存款,他就四處借錢;想在賭場翻盤無心上班,他辭職重新有一搭沒一搭干起了日結工;再后來失望的女朋友選擇離開,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聽完羅華的講述,一直沉默的唐政嘆了口氣。在馬駒橋做了10年日結工,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困”在這里了。想走,別的地方很難找到這么大的零工市場;繼續留著,隨著年齡增長他能找到的工作越來越少。“你羨慕他,我羨慕你。”唐政對羅華說,“你還有選擇的機會,趁年輕重新找個穩定的正式工作,生活就能重回正軌”。
片刻沉默間,三個人的手機幾乎同時響起,220元日結工錢到賬了。羅華順勢招呼大家舉杯,“來,慶祝一下!” 喝著酒,看著店外往來的人,小林覺得自己與馬駒橋的關系正在慢慢拉近。
在馬駒橋商業街上,“新市場”的宣傳橫幅十分顯眼。工人日報—中工網記者 喬然 攝
“總得給自己找條路”
知道附近多了個“馬駒橋零工市場”時,小林已經做了好幾個月的零工。這期間他當過月餅包裝工、洗碗工、冷庫質檢員、售樓處保安,慢慢摸清了哪些工種性價比更高、商業街上哪家飯店花同樣的錢能吃得更好,也曾經差點因為樓道里的高薪小廣告上了“黑中介”的車。
一開始,是有工友在議論距離馬駒橋商業街不遠處的一個廢棄停車場正在施工;不久后,小林在街邊陸續看到了“新市場”的宣傳海報。聽去過那里的工友說,新市場里有專門的崗位對接區和務工人員休息區,入駐了“驗明正身”的人力資源機構和勞務經紀人,每次“上工”要經過登記和拍照確認,還有專業人士提供法律咨詢和工傷維權服務。
在我國,多地都有自發形成的零工市場,但對它的定位一直不明確。2023年12月,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發布《關于加強零工市場規范化建設的通知》,指出零工市場是向靈活就業人員與用工主體提供就業服務的重要載體,對健全就業服務體系、優化人力資源配置、拓寬就業渠道具有重要作用。《通知》同時對零工市場規范化建設提出了具體要求。
次年5月,北京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印發《北京市零工市場規范化建設實施方案》,明確提出重點打造馬駒橋零工市場。自發形成多年的馬駒橋“馬路市場”自此開啟了規范化過程。
那時候,小林已經攢夠了到北京前設定的存款目標,正猶豫著是就這么“日結”下去還是另尋出路。“新市場”運營后不久,他決定去看看,沒想到很快在那里找到了一份組裝汽車配件的長期月結工作。
此后近半年時間里,小林有了規律的生活和穩定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學會了與汽車相關的諸多基礎知識。也是在那期間,他遇到了比自己早來幾個月的陳金雨——三班倒的工作難免辛苦和枯燥,但陳金雨始終是產線上干得最賣力的人之一。“總得給自己找條路。”陳金雨說。
這讓小林想起羅華曾對自己說的話。一起吃飯的那個晚上過去近一年后,羅華依然一邊干著日結工作一邊試圖在博彩中“回本”。小林漸漸明白,比要不要留在馬駒橋更重要的,是為什么留下或離開。
以畢業為契機,小林離開馬駒橋回到了山東老家。現在他暫時靠貨物運輸謀生,偶爾會兼職幫人修汽車。有了在汽車生產廠工作的經歷,他想存一筆錢,再學點技術,未來開一家汽車維修店。
在去年的年終考核中,陳金雨如愿獲得了他所在產線的第一名,邁出了晉升管理崗位的第一步。不過,陳金雨并不覺得這是自己唯一能走的路。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去“新市場”轉一轉,收集最新的招聘信息,“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就業機會”。
這天,陳金雨離開“新市場”時,天色已晚,不過仍然有不少尋找夜班機會的人在休息區逗留、等待。和“老市場”一樣,“馬駒橋零工市場”不分晝夜,隨時都準備著提供工作,以及新的可能性。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來源:中工網-工人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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