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婚的選擇》
"四十萬,一分不能少。"
我坐在城東老街那家"豐收茶館"里,聲音不高不低地說出這個數字。
店里的茶香混著窗外槐花的清香,在這初夏的午后顯得格外濃郁。
趙明的眼神一瞬間變了,像冬天的水泥地,又冷又硬。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盞,那是一個帶著青花瓷紋的老式茶杯,是這家開了二十多年的茶館的招牌。
"咳——"他清了清嗓子,眼神直直地看向我,"宋慧,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五。"我如實回答,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桌角。
"我四十,咱倆都不是毛頭小子了,何必玩這些?"
趙明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釘,釘在我的心上。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我有錢也不愿娶你,二婚還想要高彩禮,你去騙下一家吧。"
茶水灑了一點在桌上,像我眼里快要溢出的淚。
這話扎在我心上,痛得我直不起腰。
我知道自己過分,可我別無選擇。
"趙廠長,您誤會了..."我想解釋,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有些苦,說出來也無濟于事。
他起身離開,背影挺拔得像棵青松,卻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辛酸。
茶館的老板收拾著桌上的杯盤,眼神中帶著幾分同情:"大妹子,這年頭,講究個實在,你這要價太高了。"
我苦笑著點點頭,付了茶錢,走出茶館。
街上的槐花開得正盛,白花花一片,像極了九七年那場大雪。
那一年,我們紡織廠關停了,像一塊大石頭砸在我們這些下崗工人頭上。
"廠子不行了,大家各找門路吧。"廠長站在廠門口,臉色灰白如同墻皮。
那天,我捧著一沓下崗證明和補償金,站在廠門口發了好久的呆。
二十年的青春就這么交代了,像一場大夢,醒來時兩手空空。
男人們很快散去,找活計去了,女人們則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商量著未來。
"宋慧,你家老劉有門路不?"老姐妹李大姐問我。
我搖搖頭:"他自己都顧不上,哪有門路給我。"
那時候,日子像棉線一樣,越抻越細,卻不能斷。
劉福是我前夫,九二年經人介紹認識的,比我大三歲,在國營糧庫當搬運工。
結婚那年,他家要了一萬八的彩禮,那時候算高的了。
我爹媽東拼西湊,把錢給了,卻落下了一身病。
婚后不到一年,我生下了小明,可日子并沒有好轉。
劉福愛喝酒,一喝就是一宿不歸,醉醺醺地回來還要鬧。
"男人嘛,喝點怎么了?廠里哪個爺們不是這樣?"他總這么說。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我忍氣吞聲,看在孩子的份上。
九七年廠子關了,我下崗在家,劉福卻借機沾上了賭博。
"劉福,能不能悠著點?"我把他堵在門口,"家里還有孩子呢。"
"怎么,養不起就別生啊!"他醉醺醺地推開我,轉身又出了門。
那年冬天,小明得了肝病,需要住院。
醫院走廊上貼著"治病救人,實行醫療責任制"的大標語,可醫生看了病歷第一句話卻是:"先交五千塊錢押金。"
"能不能先治病?"我哆嗦著問。
"這是規矩,沒錢怎么治?"護士長推了推眼鏡。
我跑回家,翻箱倒柜,連抽屜夾層都扒開了,卻只湊了兩千多。
劉福兩天沒回家,我頂著大雪找到了他常去的麻將館。
"你老公啊,昨天輸了八千,今早讓人堵在門口要債呢,這會兒怕是躲起來了。"麻將館老板邊搓牌邊說。
八千,那是我們家半年的生活費啊。
我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淚水凍在臉上,硬邦邦地疼。
回到家,我看到劉福躲在床底下,像只受驚的老鼠。
"滾出來!"我從沒這么吼過人。
"宋慧,我錯了,給我點時間,我一定把錢還上..."
"小明病了,要住院,你知道嗎?"我聲音發抖。
"啊?"他愣住了,隨即又低下頭,"我...我手頭真沒錢了..."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離婚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一周后,劉福拿著欠條跑了,留下我和上小學的兒子小明,還有一屁股債。
我去小診所當護工,早出晚歸,省吃儉用,慢慢還著債,給小明治病。
日子苦,可看到孩子一天天好起來,我又覺得值了。
"娘,你別太累了。"小明總是這么懂事,看得我心疼。
"娘不累,娘高興著呢。"我摸摸他的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就這樣過了四年,我的日子剛有點起色,王嬸找上門來了。
王嬸是我們單元樓的熱心腸,退休前是街道婦聯主任,退休后專門給人做媒,在附近很有名氣。
"宋慧啊,我給你找了個好對象,電器廠的趙廠長,四十歲,老實人,就是之前忙著打拼,耽誤了婚事。"
我搖搖頭:"嬸子,我這情況,誰愿意要啊?"
"哎呀,你這人!趙明可不是那種勢利眼,人家條件好著呢,一個人住一套兩居室,每月進賬小幾千,多少姑娘排隊等著呢!"
王嬸喋喋不休地說著,我心里卻沒底。
"小明還病著,我哪有心思..."
"就是因為小明,你才更得找個依靠啊!再說了,你也才三十五,正是好年齡。"王嬸拍著我的手,眼里滿是真誠。
我猶豫了好久,終于答應見一面。
趙明是在人民路的"豐收茶館"見的。
他比我大五歲,經營著一家小型電器廠,做收錄機和電風扇的,在市里也算小有名氣。
第一次見面,他穿著深藍色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像個老干部。
他話不多,主要是問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態度很是尊重。
我如實相告,包括前夫欠債跑路和兒子的病情。
他聽完,點點頭:"宋同志,你不容易。"
就這么一句話,讓我鼻子一酸。
我們又見了兩次,感覺人還不錯,可當談到結婚條件時,我提出的彩禮要求成了橫在我們之間的一道墻。
那天之后,趙明就沒再聯系我。
王嬸氣得不行,在樓道里堵住我:"宋慧,你這不是犯傻嗎?趙明這么好的條件,城里有房有車的,你放著金飯碗不要,非得咬定那四十萬?"
我低著頭不說話。
"你這是什么心思啊?他四十了,你三十五,都二婚,圖什么啊?"王嬸搖著蒲扇,語重心長地勸我。
我依舊沒說話。
窗外,夏日的陽光把院子里的晾衣繩曬得發亮。
那條繩子上,掛著小明的校服,被太陽曬得發白。
四十萬,是小明的大學學費,是他生病的救命錢,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最后一道防線。
回到家,我看到小明正在寫作業,瘦小的身影在臺燈下顯得格外單薄。
"娘,你回來啦。"他抬頭沖我笑,眼睛亮亮的。
"嗯,寫完作業早點睡。"我摸摸他的頭,心里一陣酸楚。
這孩子,才十二歲,卻懂事得讓人心疼。
"娘,我聽李阿姨說,你有人介紹對象了?"小明突然問道。
我一怔:"你不反對?"
"為啥反對啊?你也該有個人照顧了。"小明認真地說,"這些年,您太辛苦了。"
我蹲下身,看著兒子的眼睛:"小明,不管娘做什么決定,都是為了你好,知道嗎?"
他點點頭,眼神純凈如水:"我知道,娘。"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從抽屜底層翻出了小明的病歷本,上面記錄著這些年的治療過程。
肝功能異常,需要長期服藥,定期復查,還有可能需要手術。
醫生的話言猶在耳:"這孩子病情穩定,但不能掉以輕心,藥不能停,要是有條件,最好去省城做個全面檢查。"
我算了算手里的積蓄,還有欠下的債,心里直發慌。
小明,娘不是貪心,只是怕護不住你啊。
第二天,我去上班的路上,遇到了以前廠里的老工友馬大姐。
"喲,宋慧,聽說你要改嫁了?對象不錯啊,開廠子的。"馬大姐笑呵呵地說。
我苦笑:"沒呢,可能黃了。"
"怎么回事啊?"
"彩禮談不攏。"
"你要多少?"
"四十萬。"
馬大姐倒吸一口冷氣:"宋慧,你這獅子大開口啊!現在城里結婚,小兩萬就不錯了,你一個二婚帶孩子的,要這么多?"
我默不作聲,任憑她說。
"宋慧,我跟你這么多年交情,勸你一句,別把好日子推出門外,男人好不好,不在錢多錢少,在真心實意。你前夫不就是給了彩禮,還不是......"
我抬手打斷她:"大姐,我有我的難處。"
"什么難處能大過后半輩子的幸福?你這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馬大姐嘆了口氣,搖搖頭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遠處的廠房,陽光下的紅磚墻被歲月磨得發白,像極了我的臉色。
那天晚上,小明又發病了。
他先是說肚子疼,然后開始發燒,額頭燙得嚇人。
我趕緊把他送到醫院,值班醫生看了看,搖搖頭:"肝區有壓痛,得住院觀察。"
"多少錢?"我問。
"先交三千押金。"護士遞給我一張單子。
我從包里掏出積蓄,一張張數給收費處的小姑娘。
這錢本是準備給小明補課用的,現在又搭進了醫院。
病房里,小明躺在床上,臉色蠟黃。
"娘,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他虛弱地說。
我摸摸他的額頭,笑道:"說啥胡話呢,你是我兒子,照顧你是應該的。"
他的肝病需要長期治療,醫藥費像無底洞一樣吞噬著我微薄的工資。
我抱著他瘦小的身體,在醫院走廊上等待檢查結果,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護士小姑娘遞給我一張紙巾,輕聲說:"大姐,別哭,孩子會好的。"
我擦干眼淚,笑了笑。
三十五歲的我,被生活磨得像塊頑石,表面堅硬,內里滿是裂痕。
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肝功能指標不太好,需要調整用藥,最好能去省城做個全面檢查。"
"需要多少錢?"我啞著嗓子問。
"保守估計,也得兩三萬吧。"醫生說完,看了看我的表情,又補充道,"不過先穩定病情要緊,其他的可以慢慢來。"
我點點頭,心里卻沉甸甸的。
兩三萬,我得攢多久?
回到病房,小明睡著了,臉上還帶著痛苦的表情。
我坐在床邊,默默流淚。
護士來查房,看到我這樣,小聲說:"您是劉明的媽媽吧?有位趙先生剛才來過,說是你們的親戚,他去交住院費了。"
我一愣:"趙先生?"
"對啊,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挺精神的一位。"
我心里一震,趙明怎么會來?
我趕緊出去找,卻沒見到人影。
收費處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那位先生交了五千塊,說是預交的住院費,還留了張紙條給您。"
我接過紙條,上面只有簡單的幾個字:"錢先用著,不用還。"
沒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誰。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澀。
后來我聽說趙明去打聽了我的過去,他找到了我的前夫劉福,知道了彩禮債的事情。
劉福跑到南方去了,在那邊又結了婚,借了彩禮錢,然后再次消失。
我以為趙明會從此消失,卻沒想到小明住院那天,醫院又收到了一筆匿名捐款,正好夠小明這次的手術費和后續治療費用。
護士長悄悄告訴我:"是那天那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送來的,還叮囑我們別告訴你。"
我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眼淚簌簌地落下來。
這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為何對我們母子如此關照?
難道真如王嬸所說,他是個好人?
小明的病情慢慢穩定了,可以出院了。
我收拾著病房里的東西,心里盤算著下一步該怎么辦。
趙明的錢我不能就這么收下,可又無力償還,這事讓我寢食難安。
出院那天,護士長遞給我一個信封:"這是趙先生留給你的,說是出院后再看。"
我接過信封,沉甸甸的。
回到家,我才打開信封,里面是一沓醫療資料和一張省人民醫院的預約單,還有一張字條:"小明的病需要系統治療,我托人掛了省醫院專家號,時間在下周三,費用已付。"
我看著這些,淚水模糊了視線。
第二天,我在廠門口等到了下班的趙明,遞給他一個信封:"錢我不能要,我們的事到此為止吧。"
趙明沒接,只是看著我:"宋慧,何必呢?"
"我不能欠你的。"我固執地說。
"你沒欠我的,是我自愿的。"
"為什么?我們又不熟。"
趙明沉默了一會兒,說:"宋慧,你為什么非要那么多彩禮?"
夕陽的余暉灑在他的臉上,我突然看清了他眼里的關切。
那一刻,我像決了堤的水庫,把所有的苦都倒了出來。
"我不是為自己要錢,是小明需要......"我聲音哽咽,話說不完整,"他的病需要長期治療,可能還得動手術,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趙明靜靜聽著,眼神溫柔:"這些事,你應該早告訴我的。"
"我怕你嫌麻煩。"我低頭道。
"傻瓜。"趙明輕聲說,這是他第一次這么親昵地叫我,"日子是過給自己看的,不是給別人看的。"
他的話像一陣春風,吹散了我心中的陰霾。
"走,我送你回家。"他溫和地說。
路上,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我看著身旁這個比我高出半頭的男人,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安心。
"宋慧,我想見見小明,可以嗎?"
我點點頭:"他一直想謝謝你。"
那個周末,趙明來我家,帶了一堆營養品給小明。
他陪小明下象棋,聽小明講學校里的趣事。
小明很快就和他熟絡起來,兩人像多年的朋友一樣。
"趙叔叔,你下象棋真厲害!"小明興奮地說。
趙明笑著摸摸他的頭:"你也不賴,再練練就能贏我了。"
看著他們相處融洽的樣子,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晚上,我送小明上床睡覺,他悄悄問我:"娘,趙叔叔是不是要做我爸爸了?"
我一愣:"你...希望嗎?"
"他人真好,要是能做我爸爸,那就太好了!"小明眼睛亮晶晶的。
我摸摸他的頭,心里五味雜陳。
等小明睡著了,我回到客廳,趙明還坐在那里,靜靜地喝著茶。
"小明睡了?"他問。
"嗯,睡了。"我在他對面坐下。
屋子里只開了一盞昏黃的臺燈,光線柔和地灑在我們臉上。
"趙明,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們的關照。"我誠懇地說。
他擺擺手:"不用客氣,我是真心想幫你們。"
沉默了一會兒,我鼓起勇氣說:"不要彩禮了,咱們一起努力,把小明的病治好。"
趙明先是一愣,隨即眼里泛起溫柔的光:"婚姻不是買賣,是共同扛起生活的擔子。"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我的:"宋慧,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以后不會了,有我在。"
我的眼淚落了下來,卻是幸福的淚水。
窗外,初秋的風拂過樹梢,發出沙沙的響聲。
我知道,生活還會有很多難關,但至少不再是一個人面對了。
三個月后,我和趙明領了結婚證。
沒有大操大辦,只是請了幾個親近的朋友吃了頓飯。
王嬸樂得合不攏嘴:"我就說你們有緣分吧!"
小明全程笑得見牙不見眼,比誰都高興。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充實,趙明像承諾的那樣,帶著我們去了省城最好的醫院,給小明做了全面檢查。
"孩子的病情不算太嚴重,只要按時吃藥,定期復查,慢慢會好起來的。"專家的話讓我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趙明對小明視如己出,從學習到生活,事事關心。
小明也很黏他,常常纏著他講工廠里的故事,或者一起修理家里的電器。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平淡如水,卻溫暖如春。
有一天,我在整理衣柜時,發現了趙明的存折。
無意中翻開一看,我驚呆了:上面的存款,剛好是四十萬。
存折最后一頁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給小明準備的大學基金和醫療費"。
那一刻,我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我要的"彩禮",只是以另一種方式給了我們。
晚上,我把存折還給趙明,告訴他我看到了紙條。
他有些窘迫:"你別多想,我就是想著小明將來上大學用得著。"
我緊緊抱住他,淚水浸濕了他的襯衫:"趙明,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他拍拍我的背:"傻瓜,我們是一家人,說什么謝呢?"
是啊,我們是一家人。
這么多年,我終于找到了真正的依靠。
人這一生,最珍貴的不是金錢,而是能在風雨中攜手同行的人。
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我不信。
在我看來,婚姻是兩個人共同建造的避風港,是漫長人生路上的同行者。
日子還在繼續,小明的病慢慢好轉,學習也越來越好。
趙明的廠子也在擴大,生意越做越紅火。
而我,終于不用為生計發愁,可以安心照顧家庭。
每天清晨,我看著身邊熟睡的丈夫,看著隔壁房間健康成長的兒子,心中充滿感激。
感謝生活給了我第二次機會,讓我遇見了真正懂得珍惜的人。
曾經的苦難,如今想來,竟成了通往幸福的必經之路。
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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