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曾告訴我,母親和大姨從小就不對付。
大姨比母親大兩歲,從母親會走路起,兩人就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戰爭"。
"最嚴重的那次,兩人都進了醫院。"外婆搖著蒲扇回憶道,眼里泛著淚光,"你大姨把你媽從樓梯上推下來,你媽爬起來就咬住你大姨的胳膊不松口。"
我難以想象溫婉的母親會有如此兇悍的一面。
照片里,年輕的母親額頭纏著紗布,大姨的右臂打著石膏,兩人卻都別著臉不看對方,像兩只斗氣的小公雞。
大姨和母親打了一輩子,母親誤診癌癥那天,大姨突然變了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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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個沉默的機械廠工人,外婆在紡織廠三班倒,沒多少時間管教這對冤家。
每次她們打架,外公就各打二十大板,然后罰她們面對面跪著,直到有人先認錯。
"通常是誰先低頭?"我好奇地問外婆。
外婆笑了:"你 媽,她性子軟,見不得你大姨餓肚子,總會偷偷藏半個饅頭給她。"
但母親的退讓從未換來和平。
大姨像只護食的野貓,越是感受到善意,越是張牙舞爪。
小學三年級時,因為母親不小心弄臟了她的新書包,大姨把母親的作業本撕得粉碎。
母親默默用膠帶一頁頁粘好,熬到凌晨兩點。
第二天,大姨看到那些布滿"傷痕"的紙頁,愣了很久,然后突然暴怒,把整本作業扔進了水溝。
"誰讓你粘的!裝什么可憐!"大姨的聲音在顫抖。
母親只是蹲在水溝邊,看著漂浮的紙頁,輕聲說:"姐,里面有明天要交的作文。"
大姨轉身就走,但那天深夜,母親在枕頭下發現了一本嶄新的作業本,扉頁上是歪歪扭扭的字跡:"不準告訴爸媽!"
這是她們相處的模式——傷害與彌補,暴怒與溫柔,像兩條糾纏的藤蔓,在互相折磨中生長。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我母親初二那年。
外公在工廠事故中傷了腰椎,從此只能臥床。
家里的頂梁柱倒了,醫藥費像無底洞,外婆的工資連糊口都難。
那是個悶熱的夏夜,蚊蟲在燈泡周圍飛舞。
外婆把兩個女兒叫到床前,外公靠在床頭,臉色灰敗。
"家里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外婆的聲音干澀,"只能供一個人繼續上學了。"
房間里安靜得可怕。
母親攥緊了衣角,指節發白。
大姨則直勾勾地盯著墻壁,下巴繃出一道倔強的弧線。
"讓姐上吧。"母親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堅定,"我成績沒她好。"
"放屁!"大姨像被點燃的炮仗,"你上次月考年級前十,我連前二十都沒進!要退也是我退!"
"姐,你脾氣這么爆,出去打工肯定吃虧..."
"張翠!"大姨一把揪住母親的衣領,"你敢瞧不起我?"
眼看又要打起來,外公劇烈咳嗽起來,兩人頓時噤若寒蟬。
那天夜里,母親悄悄把自己的課本和筆記塞進了大姨的書包。
天還沒亮,她就輕手輕腳地出了門,想去鎮上的紡織廠應聘。
剛走到巷口,就被一個身影攔住了。
大姨站在那里,月光下她的長發不見了,只剩參差不齊的短發。
十六歲的少女穿著改小的工裝,手里攥著母親的學生證。
"你敢走試試。"大姨的聲音嘶啞。
"姐...你的頭發..."
"廠里只收短發的。"大姨拽了拽自己狗啃似的發型,"我已經報上名了。"
母親的眼淚奪眶而出:"不行!你成績那么好,老師說你能考上重點..."
"閉嘴!"大姨突然抱住母親,力氣大得驚人,"你給我好好上學,考上大學,不然我打死你!"
這是她們第一次不是因為打架而擁抱。
母親說,她感覺到大姨的身體在發抖,就像九歲那年背她回家時一樣。
大姨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去紡織廠上班了。
但她火爆的脾氣在車間里一點沒改,經常為小事跟人起沖突。
母親去給她送午飯時,常看見她被工頭訓斥。
"張艷!你再跟人打架就滾蛋!"
"是他們先惹我的!"大姨梗著脖子頂嘴。
母親總是默默等在外面,等大姨下班了一起走回家。
有次她親眼目睹大姨和三個女工扭打在一起,趕緊沖上去拉架,結果被誤傷,眼角青了一大塊。
回家路上,大姨一邊用冰毛巾給母親敷眼睛一邊罵:"誰讓你來的?多管閑事!"
"我怕你吃虧..."
"放屁!我能打不過她們?"大姨嘴上兇,手上的動作卻很輕,"疼不疼?"
"不疼。"母親笑了,"比被你打的輕多了。"
大姨愣了一下,突然也笑了。
母親說,那是她記憶中姐姐第一次對她笑。
母親考上師范大學那天,大姨在廠里請了假,破天荒地去理發店做了頭發。
她穿著唯一一件像樣的連衣裙,站在校門口等母親出來。
"姐?你怎么..."
"少廢話!"大姨把一個布包塞給母親,"拿著!"
里面是一件嶄新的毛衣和三百塊錢。
母親后來才知道,那是大姨連續三個月加班加點攢下的。
"我不要..."母親紅了眼眶。
"敢不要試試!"大姨瞪眼,"我辛辛苦苦掙的,你敢嫌棄?"
母親緊緊抱住那件毛衣,聞到了上面淡淡的機油味——那是大姨在紡織廠的味道。
大姨二十三歲那年嫁給了廠里的技術員劉叔叔。
婚禮很簡單,母親是伴娘。
在給大姨整理婚紗時,母親不小心把紅酒灑在了裙擺上。
全場寂靜。
所有人都知道大姨的脾氣,等著看新娘發飆。
大姨盯著那片酒漬,嘴唇抿成一條線。
就在母親快要哭出來時,大姨擺了擺手:"算了,反正是租的。"
賓客們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親說,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大姨的火焰似乎沒那么灼人了。
我出生那年,大姨和母親的"戰爭"進入新階段。
母親帶父親回家見家長時,大姨從頭到腳把父親打量了三遍,然后冷冷地問:"農村戶口?家里幾畝地?存款多少?"
父親窘迫得滿臉通紅。
母親趕緊解圍:"姐,志強人很踏實..."
"踏實能當飯吃?"大姨一拍桌子,"張翠你傻啊!"
"我的事不用你管!"母親難得強硬起來。
"我偏要管!"大姨突然抓起茶幾上的水果刀,"你敢嫁給他,我就死給你看!"
母親嚇壞了,沖上去奪刀。
混亂中,刀子劃破了大姨的手臂,鮮血直流。
父親趕緊送大姨去醫院,傷口縫了七針。
病床上,大姨看著哭成淚人的母親,冷冷地說:"哭什么哭,又死不了。"
"姐,對不起..."
"對不起有用?"大姨別過臉,"要嫁就嫁吧,以后別來哭窮。"
母親結婚那天,大姨沒來。
但第二天,我家門口出現了一個信封,里面裝著八千塊錢和一張字條:"敢退回來就打死你。"
字跡潦草得像小學生寫的。
母親把錢存了起來,一分沒動。
她說那不是錢,是大姨的面子,動不得。
我十歲那年發高燒,縣醫院治不好,需要轉去省城。
父親在外地打工,母親急得直哭。
大姨連夜趕來,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往車站跑。
"姐...醫藥費..."
"閉嘴!"大姨呵斥道,"錢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在她背上昏昏沉沉,聽見她急促的呼吸聲。
那是我第一次離大姨那么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原來她早就開始抽煙了。
三天后我退燒了,大姨卻累得在病房椅子上睡著了。
母親輕輕給她披上外套,發現她手心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繳費單,數額讓母親倒吸一口涼氣。
"醒了不許告訴她我看見了。"母親對我眨眨眼,"不然她要面子,會發火的。"
我上初中時,大姨下崗了。
她開了間小雜貨鋪,每天起早貪黑。
母親常帶著我做好的飯菜去看她,兩人還是免不了吵架。
"又放這么多肉,浪費!"
"你瘦得跟猴似的..."
"要你管!"
吵歸吵,飯菜總是吃得干干凈凈。
臨走時,母親會"順手"把一疊鈔票塞在柜臺抽屜里,大姨則會"恰好"去后院搬貨,裝作沒看見。
歲月如梭,我考上大學那年,母親五十歲了。
她總說胸口悶,去醫院檢查后,醫生面色凝重地建議進一步檢查。
"可能是肺癌。"醫生的話像一記悶棍。
母親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晚上,大姨例行每周一次的電話來了。
"喂?"母親努力讓聲音正常。
"你怎么了?"大姨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出什么事了?"
"沒..."
"放屁!你當我聾啊?快說!"大姨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母親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姐...醫生說我可能...可能是肺癌..."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了,久到母親以為斷線了。
"姐?"
"在哪家醫院?"大姨的聲音出奇地平靜,"我明天過來。"
第二天一早,母親打開門,看見大姨站在門口,眼睛紅腫,手里拎著行李袋。
"姐,你怎么..."
"閉嘴。"大姨進屋放下行李,"從今天起我住這兒,明天去省城復查。"
母親愣住了。
五十年來,大姨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不是吼叫,不是怒罵,而是一種她從未聽過的溫柔。
復查的過程很煎熬。
CT、穿刺、活檢...大姨一反常態地安靜,不再動不動就發火。
當醫生最終宣布是誤診,只是普通肺炎時,母親喜極而泣,轉身想擁抱大姨,卻發現她癱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
"姐..."
大姨擺擺手,半天說不出話。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緊緊握著母親的手,仿佛一松開就會消失一樣。
那天晚上,大姨做了一桌菜,全是母親愛吃的。
飯桌上,她突然說:"翠兒,對不起。"
母親筷子都嚇掉了:"姐,你..."
"我這輩子對你太兇了"大姨低著頭,"從小我就怕你受欺負,想著與其讓別人欺負你,不如我先把你打服了,別人就不敢惹你了。"
母親的眼淚掉進碗里:"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大姨習慣性地想吼,又硬生生壓低了聲音,"我就是...就是不會好好說話。"
"姐,我懂的。"母親握住大姨粗糙的手,"你每次打我,都是為我好。"
大姨突然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一樣:"我差點以為...以為要失去你了..."
那是母親第二次看到大姨哭,距離第一次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
從那天起,大姨的脾氣變了很多。
她戒了煙,學會了輕聲細語地說話。
母親很不習慣,有一次甚至故意惹她生氣:"姐,我想把房子賣了去炒股。"
"你瘋啦?"大姨瞪大眼睛,就在母親以為熟悉的暴怒要回來時,她卻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說,"不行,太危險了,我不同意。"
母親失望地撇撇嘴:"你還是罵我兩句吧,這樣我不習慣。"
大姨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你個傻子..."
去年冬天,大姨查出了胃癌晚期。
醫生說,常年壓抑情緒、抽煙喝酒是誘因。
母親哭成了淚人,大姨卻出奇地平靜。
"哭什么,又不是明天就死。"她幫母親擦眼淚,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嬰兒。
最后的時光里,大姨把雜貨鋪賣了,住在我家。
她和母親常常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回憶那些打架的歲月。
"記得那次我把你推下樓梯嗎?"大姨問。
"怎么不記得,我瘸了一個月。"母親笑道。
"還有那次為了紅燒肉..."
"你砸得我頭破血流。"
"還有..."
回憶如潮水涌來,但她們不再打架了。
有時候母親會故意惹大姨:"姐,我覺得你當年嫁得比我好。"
大姨只是白她一眼:"閉嘴吧你。"
然后兩人相視一笑,陽光灑在她們布滿皺紋的臉上,溫暖而明亮。
大姨走的那天清晨,窗外飄著那年第一場雪。
她握著母親的手,說了最后一句話:"下輩子...還做姐妹...我保證...不打你了..."
母親把臉貼在大姨漸漸冰涼的手上,輕聲回答:"不行...我習慣你打我了..."
雪越下越大,覆蓋了世間所有的傷痕與溫柔。
而我知道,有些感情,就像雪地里的腳印,看似被覆蓋了,卻永遠存在于記憶的最深處,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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