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

Sinners

??本文包含大量劇透??

在《壯志凌云2：獨行俠》《芭比》和《奧本海默》后，再沒有哪部好萊塢成人向娛樂大片能像《罪人》一般如此引爆人們的觀影熱情。

這部恐怖片是今年好萊塢最大黑馬：以9000萬美元預算和R級片屬性狂攬2.7億美元北美票房；僅做參照，阿湯哥花了一整個月跑宣傳的《碟中諜8：最終清算》，截至目前本土票房不過是《罪人》的一半。

《罪人》的觀影熱潮也成功延續到了國內——在本周剛剛開啟預售的上海國際電影節，IMAX版《罪人》是全部展映片中出票量第二多的影片，全部五場在幾分鐘內售罄，看來好萊塢這三個字在國內影迷眼中依舊有魔力。

那么，《罪人》是否配得上它取得的熱度？

這得看你是站在哪個角度衡量這部片。如果是從娛樂角度，《罪人》的類型亂燉量大管飽且菜式齊全，能讓趣味各異的觀眾都得到滿足。

吸血鬼/種族/音樂 類型大亂燉

《罪人》的工業水準也是業內天花板級別：超寬屏Ultra Panavision 70毫米攝影機和全畫幅IMAX攝影機兩類頂奢格式齊頭并進，音樂則由風頭正盛的瑞典配樂師路德維格·戈蘭松（《奧本海默》《曼達洛人》）操刀主理，再加上好萊塢最具權勢的黑人導演瑞恩·庫格勒（《奎迪》《黑豹》）為本片兼任編劇、導演和制片，這部影片在工業基本盤方面完全不需擔憂。

細心的讀者或許已經感受到作者想要暗搓搓地說壞話了：說了那么多不需擔憂的方面，那你抓緊聊聊值得擔憂的方面唄？

就來。我對這部電影的最大意見是：雖然它是今年好萊塢票房最好的非系列非翻拍非衍生原創電影，但它給人帶來的“原創感”并不強。事實上，觀影量較大的影迷能從中看到太多前世經典的痕跡。它更像是一個對不同類型進行糅合的拼貼怪，一個對種種經典橋段進行嫁接的融梗王。而這樣的創作思路，我認為對于影片主題——非裔美國人在種族、歷史和文化身份方面的獨特性——的表達來說，其實是種傷害。

* 接下來的部分包含劇透

話不多說，讓我們著眼影片。

《罪人》的前40分鐘，像是將《浴血黑幫》或《大西洋帝國》改頭換面遷至密西西比州非裔美國人社區的番外篇。由邁克爾·B·喬丹飾演的雙胞胎兄弟阿煙（Smoke）和阿囪（Stack）踏上過一戰戰場，也在戰后禁酒令時期的芝加哥黑幫世界中叱咤過風云。如今二人浪子返鄉，試圖在克拉克斯代爾市開一家音樂酒吧，將他們在芝加哥獲取的血腥收入洗白，同時也為黑人社區提供肉體娛樂和靈魂慰藉。

這部分劇情主線，引出了被兄弟倆招募的一系列當地重要人物：

布魯斯吉他神童Sammie，老炮口琴家“三角洲瘦子”，巫醫Annie，棉花田勞力Cornbread（被兄弟倆雇作保安），同時向黑人和白人做生意的華裔店主Grace和Bo，以及分別被阿囪和Sammie吸引而來的女子Mary和Pearline；

所有這些人物，各有各的性格與故事，而大家通力協作，把即將開業的酒吧打理得有模有樣。

開場40分鐘劇情，不論在節奏還是體量上都像是一集電視劇內容。種種鋪墊已完成，大家對各路人等也已建立了熟悉度和感情。然而邁克爾·B·喬丹一人分飾兄弟倆的表演設定，還是與湯姆·哈迪在2015年主演的那部不算特別成功的黑幫片《傳奇》太相像，此外我也看不出太多這么設定的必要——難道只因為邁克爾·B·喬丹和導演庫格勒已是老友，分飾兩角也不會收雙份錢，而影片的預算的確請不起兩位一線演員？

《傳奇》（2015）也是一人分飾兩角

故事繼續進行著。第41分鐘，吸血鬼出現了，讓觀眾記起了這是部恐怖片；音樂酒吧的開業之日也在同時到來。影片從這段開始變形為音樂片，酒客們伴著一首首布魯斯和拉格泰姆音樂在酒吧中起舞，還原著Ernie Barnes名畫《The Sugar Shack》的狂歡氣質；與此同時，人物之間的種種矛盾和（性）張力也在逐漸升溫，酒吧就如同承壓過大的鍋爐一般注定要爆炸。

但問題在于，我們都知道這個鍋爐并不會內爆，而是會被外部力量點燃。一群被“感染”的白人吸血鬼正守在酒吧外，等待侵襲的良機，等到那一刻到來，地獄火焰將會燒到每個人頭上。

但等一下，為什么這個劇情走向聽上去絲毫不讓人緊張？為什么我們似乎在它發生前就已知曉了其走向，也因此失去了些許懸疑感？

答案很簡單。因為這個結構完全在照搬昆汀·塔倫蒂諾編劇、羅伯特·羅德里格茲導演的電影《殺出個黎明》。那部電影在前63分鐘講述著一對兄弟搶劫后逃亡的標準犯罪劇情，沒有泄露出任何類型轉換的跡象；然而，當昆汀飾演的劫匪弟弟在一次酒吧爭吵中左手再次被割破時，薩爾瑪·海耶克飾演的艷舞女郎立刻露出了吸血鬼本相，影片由此瞬間轉變為恐怖片。

《罪人》顯然也在實踐同樣的反類型嘗試：在前80分鐘描繪一幅克拉克斯代爾市黑人社區群像，然后在80分鐘處用吸血鬼的侵襲，打得觀眾措手不及。

但觀眾真的會因此措手不及嗎？

既然要實踐令人意外的反類型嘗試，為什么非要“抄”一部最為人知的反類型經典？

《罪人》的一款海報則是在借鑒約翰·卡朋特的1998年作品《夠僵行動》。

個人而言，這個例子集中體現了我在觀看《罪人》的過程中遇到的最大問題——總是有其他作品的痕跡在《罪人》的故事中回蕩，并且這些被引用的作品本身非常主流，而庫格勒對它們的引用也沒有太多含蓄和微妙可言，這種簡單粗暴的拿來主義式融梗讓我非常出戲。

例如庫格勒對Ultra Panavision 70毫米畫幅的運用并非新鮮事——昆汀在十年前用一模一樣的格式拍了《八惡人》。當然你可以說這個格式絕非昆汀專利，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交接時期的一系列史詩片也是拿這個格式拍的（《賓虛》《叛艦喋血記》）。但我感覺庫格勒不太可能拿一部六十年前的片子作為自己新片的參考。

而我還是很難理解一件事情。為什么庫格勒不能為自己講述獨特種族身份的故事找到一個相對更獨特的拍攝格式？

影片在視覺形式方面也是一樣。我在片中數次看到了對我來說有些突兀的從2.76:1畫幅跳至IMAX全畫幅（1.43:1）的剪輯選擇；這種畫幅跳躍在二十年前可能會被視為亂搞，但在《黑暗騎士》《黑暗騎士崛起》和《敦刻爾克》等諾蘭IMAX電影大獲成功后，這種突兀冒昧的剪輯語法似乎已被當代觀眾接受：表現磅礴氣勢、堅毅姿態和決心眼神的鏡頭就是該用大畫幅來呈現，至于它們與上下文鏡頭在畫幅上的不兼容，who the hell cares.

庫格勒在《罪人》中對這套諾蘭式語法也照單全收：當阿煙在吸血鬼之夜過去后抱著必死決心等待3K黨徒到來時，正在回憶的他和他回憶兄弟、愛人及同伴的閃回鏡頭分別被庫格勒以超寬畫幅和IMAX畫幅交替呈現；而當老年Sammie在阿囪面前回憶六十年前那個難忘之夜，以及被阿囪的懷舊情緒所震懾時，影片也從超寬畫幅適時轉換至IMAX畫幅，將本來已足夠搶眼的特寫鏡頭襯托得更加搶眼。

我不知道該如何對這類美學作類比——這或許就像你在讀一本書時發現，每個被作者自認為重要的語句不僅被做了加粗處理，還被調大了字號？

可能在漫畫中存在更多這種畫幅長寬比和尺寸變化的事例；可能庫格勒和麻吉MBJ一樣，也是位隱藏的二次元。但對于觀念傳統的old school影迷如我來說，這種頻繁的畫幅變化還是有些過頭，更不用提它的vibe中同樣帶有太多前人（具體來說——諾蘭）的痕跡。

（僅作配合本文的效果演示，制圖限制，影片已加速）

片中的另一種畫幅變化手法，靈感來源則更加明確。當畫幅隨著薩米吟唱布魯斯的長鏡頭漸漸縱向展開時，當人類/吸血鬼大戰的畫幅由2.76逐漸拉至1.43時，我們確鑿無誤地看到了電子游戲對電影的影響——這完全等同于過場段落結束、動作段落開始時的游戲畫幅轉換。

在《罪人》的這137分鐘里，我們看到了對種種類型、設定和美學的消費主義式陳列，看到了前世經典和游戲媒介對影片的影響，同時也看到了庫格勒對沉浸式體驗的追求——他鼓勵觀眾在最大的銀幕上看這部電影，他在關鍵場景中讓畫幅變得更大，這都是為了讓他精心設計的場景包圍住觀眾，使得觀眾能如同打游戲時一樣深深沉浸在情境中。

但問題在于，作為觀眾，我們真的需要如此沉浸在電影中嗎？

不是所有觀眾都是為了迷失在虛構世界中而來看電影的。對于其中一些觀眾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聽到創作者的獨特聲音，就像近百年前的布魯斯樂迷，也不一定全是為了喝個爛醉、忘卻自己的糟糕生活而來到演出現場。他們其中有些人追求的，是羅伯特·約翰遜、桑·豪斯和查理·帕頓發自肺腑的獨特聲音，這種聲音能與聽眾產生某種更深遠的共振，其作用遠非忘我和迷醉之類詞語所能涵蓋。

而在《罪人》中，我聽不到來自庫格勒的獨特聲音，也感受不到這部電影有多少整體感，看到更多的反而是他像DJ一樣對前人的曲目進行并不含蓄的改頭換面與串燒。

這顯然有些遺憾。因為在《弗魯特韋爾車站》中，甚至是在改編自既有IP的《奎迪》中，我曾經聽到過屬于庫格勒自己的鮮明聲音。這種聲音不試圖催眠和包圍觀眾，相反，它對社會現狀和個體的生存境況提出著不可回避的問題，從而激勵每位觀眾做出自己的回答。

以上才是屬于一位作者的聲音。它擁有著被商業系統磨平棱角的聲音所不具備的音色與銳度。

不知道后漫威時期的庫格勒還能否回歸到先前的創作狀態中。或許《罪人》的那個片尾彩蛋是庫格勒埋給自己的：在其中，阿囪挑戰著老年薩米，說他現在彈奏的電音布魯斯都是扯淡，他想聽聽薩米還能不能用原聲吉他彈出真家伙。

與片中的老年薩米一樣，庫格勒顯然已取得了他應得的世俗層面上的成功。至于在創作層面，他還能否像薩米一樣貢獻出“真家伙”？我們也只能祝他好運。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