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愛霞
走近東營黃河入海口,是因為探望表姐的機緣。秋天的黃河口,稻浪翻滾,金黃一片。遠遠望去,梨園旁的槐樹下,一位婦女的身影格外醒目。她身著藍黃相間的衣衫,那是我多年未見的表姐。
表姐肩挎的水壺,凹痕遍布,綠漆斑駁,泛著點點光澤。我們打量著,擁抱著,卻不知從何說起。表姐爽朗地一笑:“回家了,先到梨園嘗嘗鮮。”她的笑聲伴著水壺里晃蕩的聲響,格外親切。
沉甸甸的梨子壓彎了枝頭,金黃的果實宛如一個個小燈籠綴在枝椏間。“嘗嘗看。”表姐剪下一個飽滿的梨子,她利落地削去果皮,我一口咬下,雪白的果肉滲出晶瑩的汁水,甘甜無比。車間內,工人們正忙碌地將梨子分揀、裝箱。棚內,一位美女主播的聲音飄來:“老鐵們好,黃河口的香梨,個大、汁多,清香爽口,現在下單還送優惠券……”表姐掏出手機,點開一個APP給我看,屏幕上跳動著梨園的數字化管理。她說,不久的將來,梨園還能用上全自動機械手臂摘果子,再也不用為梨子“攀高枝”發愁了。
我欣喜地感嘆,真是一片沃土。表姐說:“十年前,這里還是一片鹽堿地。”她彎腰捧起一把泥土,土塊從她指縫間簌簌滑落,“國家投的鹽堿地治理資金,用在了刀刃上,通過挖溝排鹽、黃河水壓堿、微生物改良等措施,才讓這片土地重獲新生。”她喜悅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表姐曾是一名技術工人,如今轉型為一名新型農民。
濕潤的風拂面而來,表姐帶我來到了黃河口濕地公園。放眼望去,曠野茫茫,芳草萋萋。大片的蘆花如雪,隨風搖曳,耳邊傳來清脆的鳥鳴。
東營遠望樓,“遠來黃河流不盡,望去渤海潮永生”。矗立在黃河入海口的天地之間,宛如一位守護者。其主體由四個核心筒支撐,分別繪成紅、黃、藍、綠四種色彩,象征著紅毯迎賓的熱烈、黃河的奔騰、渤海的深邃和濕地的生機。登上樓頂的觀景平臺,視野豁然開朗,黃河濁浪奔涌,渤海浩渺相接。遠望樓不遠處,那“黃河入海口”地標石碑刻著五個大字,筆力遒勁。
表姐從包里取出望遠鏡,遞到我手中。透過鏡筒,一個架設在電線桿頂端的鳥巢如在眼前,兩只雛鳥白白的絨毛,張著橙紅色的嘴巴,搖晃著小腦袋。那是黃海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特意為國家一級野生動物——東方白鸛建的“別墅公寓”。
“快看,那邊。”表姐壓低了聲音。我看到幾只丹頂鶴正在淺水區優雅踱步。突然,“呼啦”一聲,丹頂鶴振翅而起,高亢的鳴叫久久回蕩。在天際,一群鳥兒如滿天星子聚集在一起,時而如旋風盤旋,時而似海浪洶涌。
表姐的目光掠過濕地,仿佛在閱讀一本厚重的史書。經她介紹,早年,由于生態環境遭到破壞,棲息地減少,朱鹮幾近滅絕。近年來,隨著人與自然的雙向奔赴,保護區退耕還濕、退養還灘,朱鹮也在這里安家落戶了。黃河三角洲被譽為“鳥類的國際機場”,還是東方白鸛、丹頂鶴、黑嘴鷗等國家一級保護鳥類的“五星級驛站”。
我的視線又被岸邊的潮汐樹吸引。這些由潮溝自然形成的圖案,如綿延的參天大樹,栩栩如生。兩位穿著橙色連體褲的年輕人背著設備,在泥水中跋涉。表姐說,他們是濕地保護區的志愿者,在跟蹤檢測鳥類行蹤。
水天相接之處,一道金色的光帶蜿蜒閃爍。我不禁輕吟:“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表姐突然握緊水壺,手指在水壺凹痕處來回移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這種軍用水壺已少有了,可以退休了。”我打趣地說。這時,海風裹挾著咸濕的氣息,將她的呢喃吹得斷斷續續:“這是,你二姨夫......留下的……”
我不禁心頭一顫。記得母親曾講過二姨家的故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二姨家在黃河岸邊,二姨夫是位退伍軍人,還有一手精湛的石匠手藝。每到汛期,他便加入到護堤隊伍,抄起鐵鍬、扁擔,挑起土筐、麻袋,和其他人一起搬運沙石,填補堤壩的漏洞。表姐出生那年,暴雨肆虐。二姨夫將盛滿白酒的軍用水壺,緊緊系在腰間,披著蓑衣,和鄰居用門板做成簡易擔架,深一腳淺一腳地蹚過齊膝的泥漿,向遠處的接生婆家奔去。母親說,當時接生婆家的消毒水缺乏,二姨夫的高度白酒,派上了用場。
當洪水退去,二姨夫摸索著尋回,村子一片狼藉。廢墟上淤積了厚厚的泥漿。斷裂的房梁隨處可見,淹死的家畜鼓漲著肚子,雜草、垃圾、隨處可見。黃河發怒了,水位又一次刷新了記錄。他踉蹌著來到岸邊,在一塊光滑的大青石前跪下。他咬緊牙關,舉起錘子,一鑿一鑿地刻下了年月日、警示水位線。不久,他盛上一壺黃河泥水,帶著咳嗽不止的二姨和襁褓中的表姐,擠進了“闖關東”的車廂。
那些年,二姨夫幫人打墻蓋屋,很能吃苦,就是腿經常疼痛。而他總是說,老毛病,不礙事,沒想到是得了治不好的病。“那晚,東北的雪下得很大。”表姐的聲音有些哽咽,“俺爹對俺娘說,'等俺哪一天走了,一定把閨女拉巴成人……俺想回老家……'沒想到第二天早上,俺爹再也沒醒來。”
我一下子抱住了表姐,默默地擦拭著淚花。表姐輕拍了我一下說:“那里,就是你二姨夫當年刻下防洪碑的地方。”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眼前猶如一片紅地毯,那是黃須菜,濃烈深沉。遠處,還有鉆井平臺如巨人般矗立,抽油機像不知疲倦的鋼鐵啄木鳥,以恒定的韻律向大地致意。我不由想起表姐夫還是一名石油工人,便問起他的近況。表姐眼中有了溫柔的光彩:“你姐夫呀,好著呢,現在石油工人都用智能技術開采了,但骨子里依然流淌著‘鐵人’的熱血。”我關切地問:“現在外甥在哪工作?”。表姐自豪地說:“博士畢業了,現從事黃河三角洲濕地生態研究工作。他說,外公那輩人是用血肉之軀筑堤防洪,他們這代人,是用創新智慧和數字科技,尋找與黃河和諧共處的新路子。”
黃昏時分,我們登上了觀景游輪。當黃河與渤海激情相擁時,游客們沸騰了,涇渭分明,卻又難舍難分。大海用它寬廣的胸懷包容著,用激情的潮汐輕撫著不遠萬里歸來的游子。
游輪駛過黃藍交界處,表姐站在甲板上,微微傾身,小心翼翼地把水壺取下,用力擰開壺蓋,一股清流傾瀉,如絲帶被海風吹起。“爹、娘,這是黃河口酒,黃河回家了。家鄉已成了旅游勝地,我們也都回家了。”我和表姐,一起抱住了那只老舊水壺。
黃河水,漸漸化作深藍中的一抹流金,緩緩沉入無邊的蔚藍。大河奔流,終歸滄海;蜿蜒九曲,黃河回家。而我們,也帶著母親河的胎記,把生生不息的故事,匯成了一片共生的海洋。
(作者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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